我一直以为，爷爷和他的车子，像一场风，一直穿行在他那个时代的罅隙里，无论柔与刚，温与寒，不曾停歇，不曾低头，不曾迷茫。
爷爷的生活与劳动，一直是跟车子紧密联系的。
爷爷从小就是种田。新鲜水灵的黄瓜，西红柿，茄子，在别人，是蔬菜，是佳肴；在爷爷，是生活，是家庭，是希望。一提篮有一提篮，一满篓又一满篓，菜田之间，阡陌交通，晴土雨泥，靠的全是爷爷一推车一推车地从地头运到家里，运到批发市场。骄阳似火下，是手推车；雨后泥泞中，是手推车；晚归昏暗中，是手推车。想象那些岁月，听父亲说，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爷爷健硕的肩背，黝黑的手臂，和胳膊小腿上用力前行暴起的青筋。汗水如蚯蚓一般从额头、两颊、脊背、胸膛蜿蜒而下，入土无声。换回来的，是四个子女的学费，是日常的油盐，是过年时候的新衣。就是那一辆由崭新推到吱吱作响的手推车，给大伯推出了婚房，给二姑推出了嫁妆，给父亲推出了读大学的费用，又给复员的四叔推出一出新院。爷爷依然是手推车上推了朝阳推夕阳，推了豆角推白菜，依然是落霞满天时候低头坐在田埂，抽几口烟卷，看看沉下的太阳，慢慢站起身，打扑打扑土粒，“噗噗”朝手心吐口唾沫，拾起他的手推车，在苍茫无边的黄昏中，在蚱蜢乱飞的土路上，重复他重复了数十年，重复了千弥漫漫上来，充满诗情画意。
那些年，手推车一直被爷爷当作宝贝一样供奉着。放在过道棚荫下，保养，上油，修补。
后来，村里流行起了铁管焊制车，更轻巧，更耐用，也更承重。爷爷便赶着找人焊制了一辆，推着走起来，随着颠颠簸簸的路面，响着清脆的轴承“咔哒咔哒”的声音，一路悦耳。爷爷满心欢喜，干活仿佛也更带劲了，只是，他的腰背也开始佝偻起来。
那时，村里条件好的人家已经买上了摩托三轮车。听奶奶说，爷爷常望着远去的三轮摩托，像是自言自语：“要是咱也买一辆多好啊！”顿了一顿，又说：“当然，那是妄想。”我想象得到，路上尘土飞扬，风呼啸过，爷爷的眼睛一眨不眨。
三轮车，成了爷爷的梦想。只是，他的儿女们还是自顾不暇；他，也觉得买三轮车，是一件奢望的事情。也许，只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候，也许是一个炊烟袅袅的傍晚，也许是一个淫雨霏霏的静夜，也许是一个晨光熹微的清晨，他的梦想才会像天边的流星一般划过他的脑海。他的儿女们如领飞的小鸟般一个个离他而去，他也一直忙。耙地，撒种，浇水，施肥，采摘，卖出。
忽的一天，跟着父亲回家，见到了一辆崭新的摩托三轮车停在过道里。锃亮，轻巧，散发着一股新鲜的油漆和汽油泄露的味道，车盒里铺了一块竹胶板。
我惊喜地问爷爷，买车啦？什么时候买的？爷爷年纪大了，耳聋得厉害，却笑呵呵的，脸上像开了一朵花似的一一作答。奶奶说，看看看看，你爷爷这个也听见了。
爷爷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很多年了吧，我真得记不清了。但我知道，这就是他坚持的梦想。中间，四个儿女也许一遍又一遍地扼杀过他的梦想，为了自己的梦想。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向着自己的梦想不断前进，不断靠近。我心里忽的一阵凄楚，从心底漫上来。
岁月在他，仿佛只是生活中，生命中永无休止的劳作，日出与日落，云蒸与霞蔚，与他相关，亦与他无关。无边灿烂的天空，璀璨星辰，比不得他的眼中的一辆摩托车。
爷爷依然在种菜，只是耳朵更聋了，我们便常常担心起他的安全来，时时地面对着面喊给他，开车慢点，拐弯的时候先看看车。他似乎一点也不聋的样子，乐呵呵着摆摆手说，没事，没事啊。奶奶有时候坐个小凳在车斗里，后来对我们说，老头子开车跟飞似的，喊他也听不见，少嗔多怒。我们便又用教训的语气说他一顿。爷爷还是笑笑说，嗯，知道了，慢着点。顿顿又说，没事啊。
我不知道，这简陋的三轮车对他，是否真如赤兔之于云长，的卢马之于刘备，上去，便是意气风发，豪情万丈，我只知道，爷爷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又得到了一个幸福，只是这幸福，不是某些时候心灵对于外界的顿悟，不是大彻大悟之后的从容，而是他和奶奶一生操劳，女成家，子成业，披星戴月后自己开创的。原来，他一直都有着自己前进的方向，只是一直忍着，一直不说，茫茫原野，朔风凛冽，也从不曾让他迷茫。
近几年，父亲和大伯们都劝着爷爷不要再劳作了，跟其他老头一样，打打牌，晒晒太阳的。他算听了，却仍然坚持留下了一块田，种点玉米，小葱的，偶尔还跑老远给我们送来。父亲和大伯们合计着给他换了一台小巧的电动三轮车，方便他到村边超市逛逛，附近转转。爷爷算是用上了第四代新能源动力车。爷爷也是真不赖，一下午的时间就可以载着奶奶到他村边的小田里掰玉米了。
我们或常或不常去看他，他也是有了时鲜，或者路过家门口，来家里坐一会，常常是不吃饭便要赶着回去，也由他去。小电动三轮被他擦得一尘不染，开得也平稳多了，我忍不住一阵欣喜。时光使他看透了生活，看淡了生命，却也让他晔兮如华，活出了他的美好，也给了我们生活的安宁，精神的享受和愉悦。爷爷，愿你，永远似那温润如春的一场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