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栗子、白糖、绿豆和小豆子(有续,未完)

2024-03-14 230 0M 0

  黄昏6点多的睡眠中,儿时的伙伴菊芬递给我一杯浅黄色的”茶“。她的脸还是小时候的样子。杯子是她奶奶吃完了的罐头瓶子,我埋下去喝时似乎还能闻到一股冰糖雪梨的味道。我似乎是渴了很久了,埋头就咕噜咕噜的喝开了。酸又甜的味道,那酸一点也不浅涩,顺顺畅畅的就流进了胃里,这个时常痉挛和疼痛的淡粉色器官一阵舒爽的颤栗。我知道是梦,但是我也知道光是刺栗子不可能这样甜,菊芬一定还在里面加了白糖。我感激的抬头,菊芬的脸不见了,罐头瓶子里荡漾着浅黄而温柔的水波,那朱红色的小豆子、墨绿肥硕的绿豆在水波里对我眨动着眼睛。

  我的眼泪,顷刻间就拥了出来。刺栗子、白糖、绿豆和小豆子,再加上菊芬家压水井压出的泉水——我终于知道了它的滋味!这一杯水,我等了20年。或者说,这20年来,它也一直在静静的等候着我。如一个女人等候离家出走的夫,隔着一层薄薄的怨和悔,彼此之间的念眷永然是新鲜的。

  虽然过去了20年。我还是执拗的相信它的味道就是这般。我吃过新鲜的刺栗子,也喝过单调的白糖水。在这些原料的基础上,加上场坝上的灰尘(当然,也许还有鸡粪)、1986年夏季的日光、陈年的竹质簸箕、三两声菊芬妈纠集人打“调令”的吆喝声。最后加上时光。就是这味道了。

  乡村的夜晚于我来说绝没有美感。这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注定了。我怕黑。怕啾啾的虫叫,讨厌恬噪的蛙鸣。偶尔传来的几声尖锐的狗吠,是魔鬼的催促声。夜总是过得很慢,我从8岁开始失眠,一直持续到现在。竹席下面的谷草从来没有翻晒过,又冷又硬。我到了初中才知道蚊帐原来不是纸做的,它可以洗,能够变得又白又香。记忆里一直有一个洞,是一张婆婆陪嫁的柏木方桌,木头上有虫洞,后来那一块竟脱落了,留下一个黑洞。我试过很多办法,用我盖的铺盖面子当桌布,用旧书的封面糊上,最后都失败了。我才8岁,可是那么爱美。敏感、嚣张而古怪。除了我的语文老师,没有人喜欢我。

  我站在菊芬家压水井旁的樱桃树下,秘制着刺栗子晒干后加白糖豆子泡水的方子。这是一剂中药,味甘,主治心苦。

  我咬着牙。习惯性的把辫子放在嘴里嚼。一个月洗一次的头发散发出一股馊味。那一刻,我恨自己。第二天我喜滋滋的回家,放下书包马上烧水,我把辫子卖给了理发店,得了5块钱。我在供销社买了一瓶香喷喷的洗发香波。我兴奋得一边往灶孔里添柴一边哼着歌。我的歌声引来了我的母亲。她把我的钱和洗发香波一起没收了。

  “你为什么要把辫子卖了?”她问我。

  “没人给我梳头发。”我说。什么?她好像没听清楚。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她扭身进屋了——一边走还一边数那些找回的角票。后来我觉得她第二天给小弟弟买的炼乳一定是用的我卖辫子的钱。她似乎并不关心我为什么要把辫子剪了。我的母亲。

  我还记得1986年的游仙小学,难得那样古朴整洁的四合院,因为太过整齐干净而显得坚硬(全校所有的班级轮流着打扫卫生,而以我为首的学生检查团总是擅长在门后边或者学生的课桌匣子里去挑毛病)第一间是我的教室。院子中间有一个水泥的大舞台。中间插着一杆五星红旗。我喜欢的是另一个院子,从办公室的走廊穿过去就是。这个院子是老师的宿舍,长的过于茂盛的老梧桐让整个小院鲜于见到天光——总是笼罩在一层深郁的湿气之中。学校的食堂就在这个小院中,那里盛产泡酥酥的大馒头。下午5点过后,整个校园里都冲斥着那种发酵后的熟面香味。菊芬坐在光滑的乒乓球台上,晃着两条纤细的腿。她在吃馒头,就着刺栗子白糖水,她吃的很慢,脸上露出夸张的表情,好像吃馒头实在是不情不愿(她曾多次告诉她的书包里有巧克力,只是我从没见她拿出来过)。婆婆给我缝的花布书包破了一个洞,它一下下的拍着我的屁股——我在“跳房”,同时也在等菊芬吃完馒头。

  “你很热么?”她问我。

  “是呵,不热才怪,我已经跳了半个小时了。”我看着菊芬手里还剩大半的馒头,气鼓鼓的回答。

  “那么,你渴么?”她又问我。同时把那只罐头瓶子举过来。

  “我妈说这个水是解热的,所以她每天都让我带一瓶上学。”她笑嘻嘻的看着我。

  啪的一声。瓶子被我扫到了地上。但是没有碎。响起来的是菊芬极具有爆破力的哭声。她把那声音弄得锐利极了。我仿佛看见满世界的碎玻璃沫子,菊芬妈穿过青灰色的烟尘走过来,她的嘴里似乎永远是向上扬起的,连带着颧骨稍微有些高的凸起,那里经常泛着两团微红。

  我跑出一段又折回去。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我问她。

  “要要要”她忙不迭声的说,从乒乓台下跳了下来。她路过地上的罐头瓶子,但是没有俯下身去拣,她像一只欢快的小鹿,很快攀上了我的胳膊。她一直觉得我很神奇,看过一边的段落马上就能背诵出来。她有一次说她的脑子里装的全是豆腐(她家是做豆腐的)。这会她可怜巴巴的开始讨好我了,她来取我肩上的书包。

  问题很快又出现了。“我帮你背”她说。然后她拿手指头去抠那个洞。继而她又把整个拳头塞了进去,然后从上面探出来。好大哦。她表示惊奇。

  这次我跑得很快。并且没有再回头。我穿过夏末的梧桐,穿过校门口那个爆米花的老大爷,穿过养鸡场那条铺满煤渣的大路,一头扎进了有关于刺栗子白糖水的初秋。

  你听过炒豆子的声音么?放一些沙砾进去和豆子一起炒,微火,这样豆子就不会焦。大铁铲反复在锅里铲动时发出的那种声音——整个1986年我都能听到那种声音。

  刺栗子是野物。田坝上,水沟边随处可见。初秋果子刚刚泛黄的时候,我急迫的开始了采集。刚采下来果子横七竖八的躺在院坝里的样子像一个个调皮的孩子,晒上一两天后渐渐的失去了精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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