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扫活动还没有结束。
战友们来到昔日驻防的村庄。当年居住过的房屋还在,小孩已经长大成人,有的结婚生子。老人变得更老,有的认不出了,有的弓背,弯腰,头发花白,皱纹满身。有的已经死亡,离开了村庄。
几个战友举起手中的酒杯,畅谈过去几十年的经历,过往,感情,怀念。
一只猫跃上餐桌,将一个酒瓶打碎了,酒流了一地,主人立即拿了一根荆条去追赶那只猫,那只猫早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餐桌上坐着当年的战友,指战员,官兵,还有这次参加祭扫活动的烈士家属,亲人,战友们的家属等。当年存放的那些口缸,背包,行李包,似乎还在老乡的屋里堆放着,只是归来的战友越来越少,少得无法数清楚,那些物件无人领取了。
几个民工抬着两具尸体走向了烈士陵园。烈士陵园里有几个民工在挖墓坑,墓坑必须挖一人多深,才能放下棺木,棺木里放的就是这两具尸体,是刚从八里河东山34号高地抬下来的。民工不认识尸体姓什么,年龄多大,只有牺牲的战士的连队知道这两个战士的家庭住址,出生年月,联系方式等等。
一发发炮弹从天空飞过,从我们的头上飞过。我抬着遗体奔跑。难道敌人的炮弹长眼睛的,追着我们爆炸?弹坑有两三米深,有四五米宽,声音非常吓人,哐当哐当在头顶炸响,恐怖,血腥,惨烈。我们抬着遗体不要命奔跑,遗体越来越重,已经筋疲力尽了。
班里的老战士老申说,敌人在对面的山顶设有炮火观察哨,专门指挥他们的炮阵地发射,因此,我们的行动,他们了如指掌。
春天的树木发芽了,土地被炮弹翻了一层又一层,土地变成了血腥味火药味的焦土,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又一层的血雾,都无法散开。那些竹林,灌木,鲜花,青草,早已被战火摧残,失去了原有的生命,一些昆虫,小动物,飞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战地医院,设在一个山洞里。大夫,赶快给这个伤员做手术。子弹还在他的肚子里。受伤的战士惨叫,撕心裂肺。我给大夫招呼。
军医兰大夫说,我的英雄,你叫啥?难道你的叫声越大,子弹会自己出来?还是需要我从你的肉体里弄出来。我希望你明白,战争就是这样,枪响就要死人,炮弹爆炸就会有牺牲。我做的战场伤员手术成千上万,没有见过你这样的战士。你们连队指导员难道没有给你做政治思想工作?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不叫?
他不哭了,忍着剧烈的疼痛。军医兰大夫让麻醉师打麻药,他用手术刀切开了战士肚皮上的伤口处,只听见咔嚓咔嚓的响声,仿佛屠夫在给肥猪破边的声音一样。经过半个小时的手术,一颗子弹从受伤战士体内取出来了,丢在手术盘里,哐当一声。兰大夫说,我的英雄,子弹已经取出来了,算你命大,如果再打偏三毫米,子弹就进入你的心脏了,也许你早就去见马克思了。
陆陆续续的伤员,遗体被抬下来了。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伤员、遗体都必须完成前送后运任务。
我仿佛成为了一颗子弹,一发炮弹,一片树叶,一抷泥土,一声声撕心裂肺的爆炸声。
那些血肉相连的筋骨,被截肢的断腿,断胳膊,在一个箩筐里惨叫。
曾经活生生的战友,就这样离开了,去到天堂。他们只有十七八岁,他们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味,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婚姻。
我仿佛看见,我抬下阵地的那个伤员,扭过头来对我说,战友,你给我一枪吧,我这样没有了腿没有了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同时,我又发现,他突然来了精神,微笑着,向我熟悉方向再一次走向了战场……
他用无穷的力量,用手托起肚子里漏出来的肠子,把肠子用力塞进肚里,用衣服和绑腿使劲捆扎,端起机枪向敌人疯狂扫射,直到打完了最后一颗子弹,他轰然倒在了阵地上……
太阳终于出来了,把阵地上的大雾驱散了。我展眼望去。边境线上延绵起伏,群山环抱,犬牙交错,树木被战火燃烧,大部队,侦察小分队,主攻部队,穿插部队,都按照自己部队首长的指令,集结待令。一场厮杀将继续展开,去完成一次次突击,攻击,进攻战,防御战,撕裂的疼痛。
我看见一具具尸体一字排开,一个个死亡严重威胁着我们的战友。
哲人说,死亡是一个人的情人。她会展开翅膀向你飞来,你防不胜防,不知道何时到达,不知道何时埋葬。她将一个人的快乐和忧伤带走,会让一家人,一群人,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甚至一个师,一个军失去战斗力……
参加祭扫活动的战友们在宾馆里吃着美食,大家边吃边唱,双手拍打着,一个老班长站在凳子上,双手打着节拍指挥,大家高声唱起了军歌《我是一个兵》。
“我是一个兵
来自老百姓
打败了日本侵略者
消灭了蒋匪军
我是一个兵
爱国爱人民
革命战争考验了我
立场更坚定
嘿嘿嘿枪杆握得紧
眼睛看得清
谁敢发动战争
坚决打它不留情”……
歌声雄壮,军歌嘹亮。歌声穿透了天空,穿透了大气层。这声音仿佛在哭泣,在诉说牺牲烈士战友的苦难。这个春天到底有多远?没有人能够准确回答,没有人能够作出真切的判断,仿佛敌人无数次进攻我们坚守的阵地,拉锯战,争夺战……
春天循环往复,我相信,牺牲的英雄烈士战友会得到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