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4月初,自治区农业厅给我站调拨了6台东方红—54拖拉机,每台机车最少配4个人,其中2人须会驾驶操作。而那时全站总共才40来人。于是,站上一面请求州拖拉机管理总站把在州拖拉机培训班(州拖训班)学习的学员派回来实习;一面到国营农牧场招收新学员。
我悄悄地问朱站长,上海来的柴油机工温师傅现在在生产队,正好可以叫来顶班呵。朱站长摇摇头,轻声说,他是犯了错误,县上下放的。又说,像他这样流落在生产队的技术人员,县上有好多个,如新疆水泥厂下放的张技师、中专毕业的小门、铁匠蔡师傅、钳工胡师傅等,他们也曾有意来站发挥一技之长,但是,朱站长摇摇头,轻声说,我们一律不收!
我心里想,同样都是劳动,难道还有贵贱之分?古人尚知“人尽其才”呢!我听朱站长讲得那么决绝,不便再说。转而提出自己愿意去担任一台新机车的车长,到生产第一线接受锻炼。朱站长欣然应诺。
站领导经研究宣布了6台新机车的车长:
8号车孙师傅上海来的6级工,曾任汽车队副队长。
9号车张师傅原2号车(КДП–35)车长,党员,湖北支边。
10号车李师傅原3号车(КДП–35)车长,党员,复员军人,湖北支边。
11号车程晓龙实习技术员。
12号车王师傅县上才调来的某农场拖拉机手。
13号车江师傅原7号车(热特—25)车长,党员,复员军人(上过朝鲜前线),湖北支边。
同时还公布了各机车组作业区(社队)的划分,要求各机车尽快奔赴春耕前线。各机车组的驾驶员和2名农具手的名单随后通知。
我把站里发给机车组的大工具箱上用红漆写上:“11号程”。同时和组员们把配备给机车组的手摇油泵、焊有滤网的漏斗,以及机油枪、黄油枪、撬棍、专用工具等装进工具箱,再把工具箱、行李放在五铧犁上。然后,我亲自驾驶着崭新的东方红—54拖拉机(机组成员都挤坐在驾驶室里),拖着崭新的五铧犁,大家在隆隆的轰鸣声中斗志昂然地奔赴春耕前线!
我们机车的作业区分配在M公社,县春耕指挥部就设在这里。下午,我们机车组到达M公社,我们被安排在公社招待所的一间有民族式矮通铺的空屋住宿,没有被褥(我们自带被褥),没有火炉,所以不收住宿费。(那时天气还冷,晚上达零下10℃左右。)各自在公社食堂买饭票就餐。我派小张(州拖训班下来实习的学员,家就在M公社)去公社联系对耕地的安排。晚饭后,我们开了一个小会,进行了分工:机组4人分成白班和夜班,我和小张先上白班,老史(原1号车驾驶员)和小王(从某牧场招来的学徒)为夜班。还重申了要遵守纪律,遵守机务规章。
翌日清晨,一生产队李队长把我们带到地里,要我们把小块地连成条田。我驾驶拖拉机,要求小张操作五铧犁尽量达到生产队的要求。由于地块大小不一、高低不平,耕作难度大;机械操作必须精神集中、全神贯注;再加之风吹日晒、尘土飞扬工作条件差,从早到晚工作时间长。中午我们赶到公社食堂,已开过饭,我们只能吃点剩饭。傍晚,交接班时实行双班保养,四个人分别对发动机、底盘和农具进行保养:检查、紧固、打黄油、注机油黑油、清洗滤清器等。老史不愧是老农机,保养工作做得干净利落。之后,我们赶回公社,食堂也还有剩饭。饭后稍事休息,钻进冰冷的被窝,由于疲倦,很快进入梦乡。
清晨起来,我们在公社食堂吃完饭,赶到地头,双班保养还没结束,李队长来说,你们犁的地深度达到20厘米,比过去二牛抬杠强多了。我们已派马拉播种机去播种了。还说有一片小块地也得犁一下。我去一看,这块地不到一亩大,却有枯井、有几株大树、还有深坑等。我对李队长说,机务规章有规定,这样的地块不宜机耕;春耕的宝贵时光也耽搁不得。他没吭声走了。不一会,来了一位身穿黑条绒棉制服红光满面粗眉大眼的干部,大声喝道:你们怎么不听从李队长的安排?我答道,我对李队长解释了“机务规章有规定,这样的地块不宜机耕。”这干部又喝道:“一切从实际出发。不能只按本本的规定!”我忍不住也高声道,你可以看看这块地的实际情况嘛!誰知他并不看地,气呼呼地走了。小张说:“他是公社才调来的副社长,不了解情况。公社安排,一小队犁完,该四小队;然后到二大队去。”我们于是把拖拉机开到四小队继续犁地。……
这天我们犁完四小队的地,在公社食堂提前吃完晚饭,开着拖拉机,行李放在五铧犁上,来到二大队一队,这是离公社较远的蒙古族聚居的队。汉话讲得生硬又黑又瘦的队长把我们带到办公室歇息。房里虽有民族式的矮炕,但没有火,也没有火炉,我们只得又钻冷被窝。
这时我和小张倒成夜班,趁天还没黑,开拖拉机到大田,抓紧时间犁地。
暮色迷茫,春寒料峭,拖拉机闪着灯光隆隆奔驰,往来穿梭于旷野。到了深更半夜,睡意袭来,我们停下机车,四处查看,舒舒筋骨。我和小张照例调换了工位:他驾驶拖拉机,我操作五铧犁。其实他在州拖训班已学过驾驶,参加春耕以来,驾驶操作已经熟练了。我双手握着五铧犁的调节轮,在昏冥中伴随拖拉机的轰鸣声隆隆前行……我凝望着寂寥的星空,突然想起在大学实习上夜班时,在农场犁洋芋地和老师同学们烤洋芋吃的情景,情不自禁地唱起学生时代传唱的一首铿锵有力的苏联战歌:
我们行军路途遥远
战友们哪向前看
团队旗帜迎风高高飘扬
指挥员们在最前方
战士们出发,出发,出发!
…………
东方出现鱼肚白,新的一天来临。我回望昨晚犁的一大片土地,一股自豪感在心里油然而生。
老史、小王来接班,我驾驶拖拉机在地头停车熄火,大家分头保养机具。这时那位又黑又瘦的队长一手提着一个水壶,一手提着个小包,也来到地头,不声不响站在那里。小张对我说,昨天说好的,由他们队送饭。我走过去查看:小包里是几块硬邦邦的干馕;水壶里的水也是冰凉的!——我心里顿时火冒三丈!我们农机人员不分昼夜、争分夺秒地为生产队开垦土地,却只能啃干馕、喝凉水!但又一想,自己身为干部,要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对老百姓发火。于是,我挥挥手,示意让他把东西都拿回去。这队长似懂非懂,却不走。我憋着一肚子气,说,这干馕凉水,我们吃不了,你们自己吃吧。同时使劲打手势让他走,他才慢慢走了。
我看那队长走远了,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钱和几斤粮票,对小张说,你到公路边营业食堂买些肉菜来,多买些馍馍。我们保养完到住处等你。小张拿了钱快步走了。
那时候营业食堂一份菜只要几角钱,一个200克的馍馍只要8分钱。学员工资每月只有24元。
我们保养完机具来到住处,不一会儿,小张提着馍馍端着菜回来了,接着他又到老乡家提了一壶热茶来,——我们才算吃了一顿饱饭。
农机耕作夜以继日食宿无常风吹日晒异常艰辛,农机人员大都能吃苦耐劳兢兢业业责无旁贷地完成本职工作。——我当过拖拉机手,在生产第一线奋斗过;我曾深入到社会底层,与工农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
这些我都记在日记里了。
1964年4月21日,M公社来人通知我:县拖拉机站来电话,叫我把机车交给老史,尽快搭便车回站。
原来是前几天12号车在S公社某生产队夜班犁地时,把忙了一天在地头休息裹着皮大衣睡着了的哈族生产队长压死了!事故处理之后,站上决定,调我回站任职技术员,负责全站的技术和机务安全生产工作。
我回站后见到12号车王车长,他对我说,12号车因为作业区就在附近,站上缺人,驾驶员人选一直未定,出事那天晚上因为没人来接班,我违规疲劳驾驶。——老朱想把责任全推到我身上。
王车长是一个五官端正、气度不凡的中年人。他感叹地说,农专毕业后分配到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后来当了站长;反YQ时,老朱他们揭发我为P老总叫屈,我被打成“YQ机会主义分子”。到了LJ农场,我学会了开拖拉机。甄别回来,我想开拖拉机工作比较单纯,就要求到这里来;谁知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又遇到了老朱!——多亏县领导出面,我这就不告而别了(1)!
由于这次事故血的教训,我在W县拖拉机站任职技术员四年间,重视宣传安全生产,严格按照机务规章中的安全生产条款办事,全站没有发生过人身安全事故;虽出过几次像捣缸这样重大的机械事故,也是外行领导独断专行不按机务规章办事所致。
注:
(1)王车长调回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当站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