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建的W县拖拉机站

2024-04-26 程正渝120 0M 0

  W县县城是一个群山环绕的边陲小市镇,因此,为了方便拖拉机和大型农机具运作,1963年初,新建的县拖拉机站就设在农区S公社。

  

  在S公社老街南面的一个破旧农家院落里,低矮的院墙已多处倒塌,东边两间矮小的土屋正是站部办公室兼会议室;中间没有大门,只有一个通道;西边一排土屋是锻工房、车工房、柴油机房、零配件库房和几间职工宿舍。院内有用土墙圈子加盖了房顶改建成的一间伙房、一间集体宿舍、和两间维修车间;还有两个土墙圈子是马厩(站里有四匹马);院里散放着几台轮式拖拉机和一些农具、油桶,以及一些从山上林场拉下来当燃料的松树原木。南面院墙外的坡地上的一个大油罐,暂作油库。

  

  1963年11月初,我从州总站分配到W县拖拉机站,个头不高、肤白、清瘦的朱站长,向我介绍说,他是河南某农专毕业的,学的是作物栽培学,原在县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年初县上派他筹建拖拉机站。机车农具多是1958年从苏联进口的,这些年分散在各公社,管理使用都较差;建站时从各公社收回,集中管理使用。全站现有7台拖拉机(1)及配套农具、2台康拜因、1台脱谷机,还有机床、刨床、柴油机各1台,州农牧科调拨了一个油罐、60个油桶。县上调拨了1辆新解放牌汽车(全县只有2辆)。今年财政拨款修理费元,4台拖拉机送到伊犁、乌市大修过,2台拖拉机在州上中修过;流动资金元。全站二三十个干部职工是从各单位(包括国营农牧场)抽调来的,带家属的职工大多分散居住在公社附近。现有一台链轨车在秋翻,一台链轨车在维修,一台康拜因和一台脱谷机在脱谷,几台轮式拖拉机在跑运输。……

  

  办公室平时就只有姚会计和曾出纳两个人。

  

  姚会计二十来岁,广东人,财校毕业,穿一身蓝华达呢干部服,左腕戴着英纳格手表,——这是那时令人羡慕的款式。姚会计原是红旗农场的会计,1963年红旗农场移交给农五师87团后,派了工作组来找他核查原红旗农场的账目,查了许多天,姚会计沉着冷静、滴水不漏,工作组无功而返。姚会计已婚,妻子是江苏支边的,女儿出生没多久。伙房季大师傅是他岳父。

  

  曾出纳身兼多职,还是是站上的文书、团支书、材料保管和油料保管,确实是个大忙人,可是工资才三十多元。他也是湖南人,二十来岁,高中文化,仪表不俗。他看我是湖南老乡,有时也悄悄发几句牢骚:今年国家安排调资,职工升级面是40%,一般个人只升一级,可是朱站长一个人就升了两级,从行政24级升到行政22级,——职工们都有意见,到哪说理去!

  

  站上原有两个女学徒:一个不久前走了;还剩一个胖丫头小庞,她跟小曾关系不错。

  

  两间办公室之间是一个小门厅,西面的办公室挤了四张办公桌:进门的两张是书记、站长的;里面两张是会计、出纳的,上面有一部电话。墙角还有出纳小曾的床。房中间是一只小铁皮火炉。东面的办公室有一张办公桌、一张床,没有火炉,平时没人。那张办公桌据说是张采购用过的,他在前几个月据说是贪污事发,又说是漏网右派,批斗了一番,听说公安机关介入,他自杀了。

  

  那时候虽然生活条件很差,可是我却认为这正是锻炼自己的时候,只有同工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脱胎换骨成为一个又红又专的知识分子。于是,我欣然和单身职工们同住在土墙圈子改成的集体宿舍,一起睡地铺(地上铺了麦草当床),天越来越冷了,土墙圈子四处漏风,宿舍里一只长方形小铁皮火炉里的柴火,半夜就熄灭了,大家常常被冻醒。——我把这个情况向朱站长反映了,也没回应。

  

  我和单身职工们同在伙房吃馍馍和洋芋菜。伙房也狭小简陋。季大师傅五十来岁,总是唯唯诺诺的模样。那时候蔬菜少,幸亏洋芋多,有顺口溜为证:“早上吃羊,中午吃鱼,晚上吃蛋——全是洋芋蛋!”但是,这比起上大学饿肚子的日子还是强多了。

  

  伙房炉灶口常常蹲着一位老者,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季大师傅悄悄对我说,朱站长的老婆对老人不好,家里又有四个娃,老人在家没法呆,怪可怜的。

  

  每当站上要开会的时候,总是由老田四处高声叫“集合了!”不一会儿,两间办公室和门厅都挤满了人,天气再冷也得坚持住,——那时取暖、做饭的燃料只有柴禾和劈柴,用量有限。另外,我还注意到,老田是站上的技术员,大家却称呼他为“田队长”,——当时站上并没有分机耕队,也不知他这个“队长”是什么来头,但却一语成纖:以后他成了第一机耕队队长;再后又成了S公社机耕队队长。

  

  田队长是甘肃人,个头高大,黄眼珠,红络腮胡,额头上一个刀疤,总是穿一身邋遢破旧的军用棉袄。朱站长介绍说,老田是从州农牧科调来的技术员,技术14级,工资60多元。他原是兵团支援地方从农七师调到州上的。老田是兵团老农机了,只是没文化、不识字;他妻子去世丢下三个小丫头,怪可怜的……

  

  朱站长特地对我说,关于机车工作情况,抽时间你跟着老田下去走一走,看一看。

  

  一天早饭后,按照朱站长的指示,我找田队长到现场看看机车工作的情况。我敲了敲门,房门开了,田队长正在铁皮火炉盖上烙饼,他的三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正围着小桌子喝洋芋糊糊。房屋低矮,光线阴暗,简陋零乱。——那时几乎家家都是如此。我站在门边说明来意。田队长边忙边说,你在办公室稍等,我一会儿就来。

  

  没多会儿,田队长找兼任马夫的季大师傅到马厩牵来两匹马,备好鞍。季大师傅用江苏话简单讲了一下骑马的要领,并说这匹马老实,把马缰绳递给我。我第一次骑上马,挺新鲜的,像当年在农学院第一次开汽车、第一次开拖拉机一样激动,紧跟着田技术员向南面的河边奔去。

  

  但见河漫滩洼地中,零零落落的牛羊,低头悠然吃草。田队长说,这些牛羊多是私人的,胡书记朱站长家的也在里面。

  

  虽然已是深秋,树叶多已凋零,但极目一望,从东到西那乌沉沉、黑压压看不到头的以苦杨、河柳、榆树及沙棘灌丛为主的天然河漫滩次森林,却蔚为壮观。我们策马走进森林,不一会来到奔腾的B河边,河面有几十米宽,河水有一两米深。田队长叫我跟着他慢慢前行。过了河又走进幽深的森林,忽然一只有鲜艳、细长红雉尾的野鸡腾空而起。过了一会儿,又见一只狐狸甩着红尾巴一闪而过。还多次见到野兔出没。田队长说,拖拉机夜间犁地时,常有狼跟在犁的后面抓捕犁出来的鼠类。……

  

  ——如此壮观的森林,我只在儿时的童话书里见过。然而,没过几年,WG过后,那乌沉沉黑压压、沿着B河绵延二百五十多公里的天然河漫滩次森林,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好一会儿,我们才走出森林,前面是收割后的麦田,我们沿着小路朝西来到一个小村落,在不远处的的麦场上,绿色的康拜因正在脱谷,十来个男女社员忙着挑送麦捆……

  

  我俩栓了马朝麦场走去。两个穿得油糊糊、脏兮兮的农机手忙得不亦乐乎。田队长说,那位汉族叫小胡,是胡书记的弟弟;那位蒙古叫老库,本地人,是3号车КДП–35的车长。他们两人都凑了过来,小胡说,前些天脱谷部分出毛病,高师傅来修好了;后来发动机又出故障,孙师傅来修好了。老库说,3号车买不到零配件,快发动不着了。……

  

  回站的路上,我打趣道,小胡老库一看就是拖拉机站的:不但工作服油糊糊的,脸也脏兮兮的!田队长说,我站职工工资一般都只有三四十元,还拖儿带女的,又都穿一身油糊糊、脏兮兮的工作服,怪不得老乡们说:“远看像个卖炭的,近看像个要饭的——哪儿的?拖拉机站的!”

  

  过了河,刚走出树林,只见路边高高的苦杨树上,有人在咔嚓咔嚓地劈树枝。我驻马一瞧,只见树上那位枯瘦的白发老人竟是朱站长的父亲!田队长说,朱老汉常爬树打柴禾,劝都劝不住!——说着说着我们就回站了,把马牵到马厩,交给季大师傅。

  

  翌日,田队长说带我到1号车去看看。还说,1号车是站上的王排车,因为它的马力最大,是站上唯一的ДТ–54型拖拉机。现在在不远的M公社四大队开荒。

  

  我们朝北走到新修的公路上,再朝西在荒野里走了约五六公里,来到一个生产队,田队长带我走进一个农家,矮小昏暗,但却整洁,特别是墙上挂着一张带相框的12吋相片,相片上是一位神情忧郁、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女主人走到明处,是一位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她淡淡地招呼道:田队长,你们请坐。说着就给我们倒水。田队长笑着说,我们的拖拉机出了点故障,顺道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一包茯茶。他们寒暄了几句,我们就走了。在路上,我问,这位女人是谁?他说,是老乡给他介绍的对象。她丈夫原来是个教员,肃反时判了几年刑,死在劳改队了。女儿也嫁人了。她就随支边队来新疆了。……没过多久,听说那女人回老家投奔女儿去了,再也没有回来。直到五年后,田队长才经人介绍找到一个WG死难者的家属、三个孩子的娘作续弦,还老来得子了呢!——这是后话。

  

  ДТ–54拖拉机突突突地在荒漠上开荒犁地。这里是广阔的砾质荒漠地带,散布着梭梭和红柳这样木质坚硬重实的植被,开垦相当困难。

  

  农机手们看到田队长出现,立即停机等候。一个皮肤黧黑的小伙笑嘻嘻地迎上来,一口河南话:我就知道田队长会来;这位是新来的大学生技术员吧,——我们都听说了。田队长笑道,你们耳朵怪长。又给我介绍说,他就是1号王牌车的腾车长,连人带车是从友谊农场调来的;指着另一个小伙介绍说,他叫老史,河北人,红旗农场调来的;指着一位壮实、憨厚的民族小伙,说,他叫老沙,哈族,就是这个公社的。

  

  腾车长说,我前些时候就对朱站长讲了,这机车该维修了。按照兵团的机务规章(2)的规定,这机车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都超过大修周期了。工作日记和机车台账都有记录可查。——今天我再向你们报备。田队长对我说,全站就这台拖拉机从友谊农场调来得晚,没有修过,我再向朱站长汇报一下。老史也对田队长说,播冬麦生产队送饭积极的很,我们开荒地他们就不按时送饭了;也不派人配合平地、拉运梭梭红柳了。田队长说,好,我也给生产队长说一下。……

  

  田队长找到生产队长,要求他们配合开荒,要按时给农机人员送饭。生产队长态度倒是不错,连连说:好好好,是是是。田队长,你放心,我们会安排好的。

  

  田队长回站对朱站长说,1号车该维修啦,3号车没零配件,发动都困难。朱站长头也不抬地说,叫他们先干着。我忍不住说了一句:机务规章规定,机车按工作量或工作时间实行定期保养和维修。朱站长本来有些耳背,这一次却听清楚了,他慢慢拧过头来,脸色变得惨白,眼睛斜看着我,轻轻地说:年轻人,在实际工作中不能只照搬本本的规定!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或许是因为耳背,朱站长在情绪激动时往往脸色更白,语音变轻。

  

  这天我在办公室看报纸,和姚会计、小曾闲聊,一个农机手进来,说,程技术员,我的拖拉机有点毛病,你来看看。我马上放下报纸,跟他出去。一辆热托—25(3)停放在院中,忽轻忽重地“突突”着。我要过扳手和螺丝刀,检查出是一缸喷油头磨损了,调整了一下还可以使用,“突突”声也均匀了一些。我把工具还给他,问,师傅贵姓呀?现在轮式拖拉机都忙些什么?他说,免贵,姓姜。我才给在A公社工作的机车组送柴油回来。……

  

  后来,我知道这位姜师傅,已有两个孩子了,也是湖北支边的,从红旗农场调来的。共产党员,还是志愿军战士,上过朝鲜前线呢!他还告诉我,开春有一回开拖拉机上山送盐巴,牧民在拖拉机前放了一盆水,放了几捆草,以为拖拉机也是类似牛马的家畜呢!也可见有的牧区多么偏僻落后。……

  

  一天早饭后,我来到伙房西面狭小简陋的维修车间,准备看看2号车КДП–35拖拉机的检修情况,一开门,学徒小张拿着刚拆下来的油滴滴的齿轮,随手放在脏木板上,边上还有火炉。我顺口说了句“零部件不要乱拆乱放,搞得脏兮兮的;炉火要注意安全。”穿着油糊糊工作服的小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在里面工作台前干着活的修理工吴师傅却黑着脸,低声用上海话咕噜了一句:“勿过多吃了几个孔夫子咯屁,有啥了勿起,赤佬!”他不知道我也是从上海来的。我勃然大怒:“怎么开口骂人!耍什么流氓!”小张见状,忙拉着我的胳膊说,程技术员,我有个问题早就想问你了——说着把我拉出了车间。

  

  这就是我跟吴师傅的第一次接触。

  

  于是,我把吴师傅骂人的事向站党支部胡书记告了状。胡书记一字浓眉深锁满脸尴尬,没有吭声。

  

  后来我才知道,胡书记参加过淮海战役,1950年代初转业到上海某企业担任基层领导,而吴师傅正是他属下的工人。1962年,胡书记随支边团到新疆后,回去接家眷时,又动员吴师傅等四名技术工人跟他一起到新疆来。吴师傅来拖拉机站后,因技术精湛,工作踏实被评为县劳动模范。

  

  以上记述,是W县拖拉机站初建时的状况。

  

  注:

  

  (1)其中2台拖拉机是从国营农场调拨的。

  

  (2)当时新疆地方农机部门也采用兵团的机务规章。

  

  (3)热托—25是捷克生产的轮式拖拉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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