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1、湖南天塘▪童年
2、上海•沧桑之变
3、华东革大援疆团
4、反右风暴
5、大学韶华
6、技术员
7、被打成黑帮
8、红旗战斗队
9、身陷囹圄
10、父子同在一个劳改队
11、平反
12、先进教师
13、退休
14、为未来作见证
1、湖南天塘•童年
1940年6月,我出生于日寇轰炸下的重庆。
父亲元宇抗战开始即离开母校交大参加抗日活动:1938年在长沙创办《今天十日刊》宣传抗日;并任陆军大学代理校长蒋百里的侍从副官。后辗转来到重庆在军委会供职。
祖父一中在抗战初担任国民党中宣部秘书主任,后到重庆任“军事运输委员会”委员。
1941年4月,祖父带我们回到老家湖南桂阳天塘。天塘村是个偏僻宁静、山清水秀的小乡村,村前有一方清澈碧绿的池塘,村后背岗山柏树森森。
我家的三层楼洋房子位于天塘村的中央。二楼西厢房是书房,有几个大书柜,摆放着许多带骨针的线装书和西洋式的精装书。线装古书有《论语》《孟子》《易经》《曾文正公家书》等;精装书有《四部精华》《资治通鉴》《世界史纲》等;还有《西行漫记》《蜕变》《子恺小品集》等。父亲在这里教我们弟兄临帖写毛笔字;母亲则常给我们弟兄们唸童话书。特别是范泉先生改写的《世界文学名著▪少年文库》,包括《鲁滨逊飘流记》《格列佛游记》《天方夜潭》《安徒生童话》《堂吉诃德》等12本书,配有插图,通俗易懂,精采绝伦,我们弟兄们竟相阅读,爱不释手。——我从此爱好阅读。
1945年的农历除夕,我们全家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吃年夜饭,全家四代十口人欢聚一堂,盛况空前。面南的上席自然是曾祖母和祖父了;八仙桌的东边是继祖母、姑姑和大姐正江;八仙桌的西边是父亲、和母亲抱着三弟;大哥和我坐在八仙桌的南边。
祖父幼年丧父,曾祖母昼耕夜织、含苦茹辛把祖父抚养成人;1918年祖父考入中华大学,后投奔孙中山参加国民革命……
席间,平日里在家威严寡语的祖父显得非常高兴,他叫父亲给我们弟兄三个都喝点酒,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从此以后,我们家再也没有重现当年四世同堂全家团聚的盛况。
1945年9月,我上学了,同姐姐哥哥在同一所“程氏族立国民学校”,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在一个教室里。
抗战胜利了,偏远的故乡村民自发地相互转告,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使我朦胧地懂得纯朴的爱国之情。
此后,祖父、父亲、姑姑、曾祖母、继祖母和大姐先后回到上海。
由于跟长辈有矛盾,读过师范和法政学校的母亲经常打我出气。一天早晨,母亲抓着我的头发将头猛撞墙壁,还用火钳打我的腿,我忽然一反逆来顺受的常态,大哭着冲出大门,逃到我们去检过蘑菇和竹笋的背岗山,那树林里有小矮人、匹诺曹和红萝卜须……
2、上海•沧桑之变
1948年春,母亲带着我们五弟兄(大哥十岁、五弟半岁),坐轿子、搭木船、乘火车、登轮船,离开了偏僻宁静的山村,见到了兵荒马乱的社会、颠沛流离的人群,来到繁华热闹的上海。——儿时的这次旅行使我们大开眼界,也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我家住的复兴中路496号是一栋有小庭院的法式三层小洋楼(1)。小庭院里有两棵枇杷树,亭亭如盖。后门通西邻叫松筠别墅的弄堂。它南面临街,街道两旁的人行道上是两行高大整齐、郁郁葱葱的法国梧桐树。街道上车辆行人川流不息。
祖父一中1946年加入民革后,这栋住所就成了“民革”领导人聚会的场所之一。
身躯伟岸的郭春涛先生(2)、雍容尔雅的秦德君女士(3)和他们的女儿小贝贝就居住在二楼。他们介绍我的父母加入了民革,投身中共领导的地下革命活动,策动了母亲的表弟杨沧活(当时任吴淞炮艇大队副大队长)等国民党海军官兵起义。
中共地下党员陈伟斯(4)和徐甫堡(5)也常来我家。
1949年初,祖父被派往湖南作和平起义的工作(6),解放后任湖南省人民代表、政协常委、参事等。
我们弟兄就在附近的“磐石小学”读书,这是一所法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我们虽然来自乡下,刚进校不久,我和大哥就分别夺得三、四年级作文比赛的头名!——可见自幼爱好阅读起到了作用。我每天早起自觉地背英语,英语成绩全是100分,也是全班第一。
从1949年4月起,国军就在上海街头修碉堡、垒沙包;隆隆的炮声一直在郊区不停地轰鸣;伤兵摆满了公园;每天凌晨警车尖叫着驰过街道。……
1949年5月25日,这一天显得格外宁静。大队解放军突然出现在上海街头!解放军战士都头戴钢盔,身草绿色军装,扛着步枪,背着背包和一把军用铁铣,满身尘土。解放军对老百姓秋毫无犯,休息着时,大队人马就在人行道上躺下。……
——我在上海亲眼目睹了沧桑之变!
1950年6月,我父在“华东外贸部”因工作积极,被提任为调研科科长(处级)。
1950年9月,五年级的时候,班主任由教导主任吴介繁兼任,班长是插班女生杨墨秋(7),她是少儿队员。而我们学校因为是教会学校还没建队。我被指定为副班长,当周一轮到我们班升旗时,在全校师生队列前,在国歌声中,端庄大方的杨墨秋戴着红领巾和我一起拉绳升国旗——这是我儿童时代的纪念照。
后来学校建队时,负责的俞老师又在镇反中被捕,——我终于没有戴过红领巾。
3、华东革大援疆团
1952年5月,父亲元宇从“华东革大”第4期学习半年后结业,上级号召他们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这一期学员大多是“在旧政府供职时间较长”的知识分子(8),结业时共1200多人,都争相恐后地报名,真诚热情地去支边。——他们开创了上海支援新疆建设的先河。
我们弟兄们当时认为随父支边去新疆,如同出远门旅游似的,个个兴奋不已。我还准备了小日记本,用于记录沿途的见闻。父亲的同事金毅深(9)一家跟我家同一个车厢,从西安到新疆又是同一辆汽车,金世琦比我大一岁,她有四个妹妹,她们都文文静静的;我们弟兄则总是喳喳呼呼的。三年后读高中金世琦又跟我同班。
到了迪化后,父母在新疆外贸局当科员。我和大哥正海考入新疆省一中学习。大姐正江则考入新疆省一师。三弟四弟进了小学。
进了省一中,我的语文课成绩仍然很好,作文常被当作范文朗读。
1954年秋的一个星期日,大姐正江也回家来了,全家团聚在一起吃饭,父亲感慨地说:“今天你们兄弟姊妹七个都聚齐了,这样的日子不会太多了,不久你们就会远走高飞,各奔东西——我要把你们七个都培养成大学生!”
次年,大姐正江果然考取了陕西师大中文系。从此,我们弟兄姊妹就再没聚全过。
4、反右风暴
1955年9月,我考入乌鲁木齐高级中学,它是新疆当时唯一的高中学校。
那时候语文课从诗经起全部是古文。使我有幸系统地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精品。杨景峦老师,瘦高个,不甚修边幅。他讲起课来非常投入,语调随着课文抑杨顿挫,自我陶醉得摇头晃脑。我们全神贯注地倾听,也渐入佳境……
就在这个时期,我萌生了将来也要写作的念头;并开始记日记。
同班的赵铭善(10)和王嵘(11)也爱好文学,他们又分别是团支部组织委员和宣教委员,在他们的鼓励和引导下,我向团支部递交了入团申请书,不久后我还庄重地填写了《入团志愿书》,但是在支部大会上讨论时,因为“家庭出身问题”搁浅了。——此后我终于没能入团。后来才明白,如此出身,是不可能成为先进分子的。
那年代的口号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我们读的小说是《童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年近卫军》等,唱的歌、看的电影也是苏联的。高二时我的同桌王秀兰(12)是从塔城来的,父亲是山东人,母亲是俄罗斯人,她于1938年出生在莫斯科,俄语名字叫丽达。课余,她教我唱俄语歌曲,我们谈苏联小说,谈苏联电影——渐渐地我觉得苏联电影、苏联小说里的女主人公都有些像身边的这个丽达:亚麻色的发辫,碧兰的眼睛,雪白的肌肤,矫健的体态……
反右派运动开始了!层出不穷的大字报,没完没了的批斗会。遭到批斗的老师像杨景峦等消失了;资深望重的吴景新老师跳楼自杀摔成了重伤……
反右派的风暴越来越猛烈。我们高三年级也被揪出来几个同学在大会上批斗。
毕业班语文课进行了统考,五八级全年级共二百三十多人,只有二人得满分,我是其中之一。——这是我中学时代的光荣。
1958年4月的一天,晚自习刚开始,平日不在学校上晚自习的金世琦请我送她回家。在昏暗冷清的马路上,她谈起来疆旅途上的轶事。走在漆黑空旷的河滩,她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请你送我回家吗?”我答:“你家远,路又不好走。”她停顿了一下,说:“我家出事了,我父亲被捕了,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办……”我愣住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我的父亲也被定为‘右派’了……”
——她清逸俊秀,是全校少有的各科全优生,竟给予我如此殊荣!可叹我那时还少不更事呵。
没过几天,我的父亲也因“右派兼历史反革命”被捕(13)。 我母以“同情”历史反革命的丈夫为由被开除公职(14)。——我家也遭灭顶之灾!
母亲只得带着弟妹投奔读大学的大姐到西安,依靠洗被褥、卖冰棍支撑这个破碎的家庭。大姐正江毅然中断了大学学业,参加工作,接济弟妹。
大哥正海则参加了师资培训班,当了教师。
三弟正湘那时只有16岁,正在读高一,只能靠做小工挣够伙食费(15),一直坚持到高中毕业。
我却侥幸地考上了大学,因为仅仅隔了两年的1960年,“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一律不准升学!当年三弟正湘在新疆高考名列第二,四弟正潭在西安中考成绩第一,——都不准升学!正湘被分配到哈密农村当教员;正潭只得卖冰棍谋生。
5、大学韶华
1958年高考前,当局规定应届高中毕业生只能报考新疆的大学。而新疆的四所大学并没有文科的选择。按照毛主席“与工农相结合”的教导,我认为农机专业亦工亦农,可以深入生活,为将来写作创造条件,加之自己数理化成绩也不错,于是就填报了“新疆八一农学院农机系”。
农机系属于理工科,学制5年。那时候国务院规定:每年教学7-8个月,生产劳动2-3个月,假期1-1.5个月;各专业课程设置20-30门;总学时为3000-4000。
我这五年大学相当于学了三个专业:政治、农机、文学。
首先是政治。政治课当时开设的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以后还开设了《政治经济学》和《科学社会主义》等,总课时为400多,是所有20多门课中最多的。
一进大学门先是“大炼钢铁”四个月,接着是“拔白旗”两个月。政治运动、政治学习层出不穷是那个时期的特色。马列哲学的经典著作也读了许多,直到以后苏联崩溃,认知觉醒,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读懂马列。
主课是农机,共上了20多门课;在工厂、农场参加了驾驶、金工、夏收、修理和毕业各为期两三个月的实习。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而学校图书馆又藏书颇丰。我在大学读农机系的同时,总能抽出时间来阅读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和学习中文系的有关课程。——现在想来,我还十分自豪,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我总算没有白白度过青春韶华!
6、技术员
1964年春耕开始,县委赵书记和我站胡书记到当时唯一的ДТ–54拖拉机的耕作现场视察,拖拉机竟拉不动五铧犁!胡书记当即打电话叫我和主修工吴忠辉师傅(16)前去排除。到了现场我检查判断是柴油机供油角度错误,并迅速予以排除,拖拉机立刻突突突地拉着五铧犁在大田里正常耕作!——我的内心十分激动,这是我大学毕业当技术员以来,第一次解决的技术难题,而且是在春耕大忙的火线上!
吴师傅是上海来的技术工人,又是劳动模范,身材魁梧、相貌粗犷,只因他拿手的美式柴油机维修和苏式的不同而出此差错。从此我俩成莫逆之交。
那两年上级陆续给我站调来11台崭新的“东方红—54”拖拉机和配套农机具,全站职工也增加到近百人。 我是站上唯一的技术员。我主持创制的“耙地—筑埂—播种—镇压”复式作业机组保证了播种质量、提高了工效和降低了油耗,使得我们W县拖拉机站成为1965年全疆六个先进县拖拉机站之一。
1960年代初,同龄人一千几百万,大学毕业生每年只有二十几万。那时我州大学毕业的农机技术员约有十人,我们二十年后才得以晋升工程师,这期间没有人被培养入党,更没人被提拔。基层的站长、厂长、科长全是文化低的外行担任。
1966年上半年“四清”运动要求每个干部都要在群众大会上把自己在政治上、经济上、组织上和思想上的问题谈出来,向党交心,并要得到群众的通过才算过关。——我的自查发言得以顺利通过。而叶统计因为说过“褚秘书不识几个字怎么能当秘书?”就被下放到农村去了。
7、被打成黑帮
1966年8月下旬,站“WG领导小组”成立,他们背着民兵的步枪,查抄了张医生、姚会计我的住处。我父亲留下来的一大箱子马列主义著作和文学名著,还有我写了十年的八本日记成了他们的战利品。
当我得知他们还准备给我戴高帽子,犹如遭到当头一棒!——我受党的教育十多年,怎么忽然就变成“南霸天”——要被戴上高帽子游街了?!于是,我立即上街搭便车去州党委告状。到了州城,只见州党委被示威群众包围,“炮打州党委”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大街上,随处可见戴高帽、挂黑牌的“黑帮”们被押着游街示众,有的“黑帮”甚至被泼得浑身墨黑——我感到格外惊惶,便搭班车去乌鲁木齐,打算向区党委上告。
我乘班车来到乌鲁木齐,只见满街满巷到处都张贴着大字报大标语和形形色色的传单、海报。穿梭般的宣传车的高音喇叭不停地播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街头不时有呼喊着革命口号的游行队伍呼啸而过。在人民广场北京来的红卫兵像分作几拨进行宣讲和辩论……
我来到自治区党委“文革接待站”, 接待人耐心听完我的诉说之后,态度和蔼而又诚挚地说:“最近中央下达了文件,对在前一段时期被打成‘反革命’‘黑帮分子’的一般干部和普通群众通通平反,像你这种情况完全可以回单位了。”我回到站里,果然没有人来过问。
平静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在一天早晨“雷打不动的”的政治学习时,照例主持学习的褚秘书在读完《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后,说现在开始讨论,一下子许多人都举起手来要求发言。可见“站文革领导小组已经事先作了布置。有的说,程正渝,你在日记里为《红楼梦》之类的书写了读后感,难道不是歌颂封资修吗?有的说,你的祖父和父亲都当过国民党的官,难道你不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吗?有的说,你有俄文书、英文书,还唱外国歌,难道不是崇洋媚外吗?还有的说,你藏着一大箱子书难道不是想当资产阶级精神贵族吗?……
我尽量克制自己,模仿北京红卫兵,从口袋掏出在乌鲁木齐买的《毛主席语录》(当时站上其他人还没有),翻开来,高声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这一招还真灵,唧唧喳喳的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世界上只有唯心论和形而上学最省力,因为它可以由人们瞎说一气,不要根据客观实际,也不受客观实际检查的。”我合上《毛主席语录》,接着说:“辩论要摆事实讲道理,乌鲁木齐的规矩是,双方无论人数多少,都规定每方各发一次言,交替进行。”
他们居然照我说的办。经过一来一往的激烈辩论,会场沉静下来。
“党的政策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不能讲家庭出身不好就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吴师傅打破沉静说了这么一句,吴师傅平时开会很少发言。
“上中学都要学外语的,怎么能说这就是崇洋媚外呢?”同宿舍的钳工小俞也接着说了一句,他也是贫农出身的工人,也很少在会上发言。……
此后,又沉静了一些日子。
不久,他们又到处张贴谩骂和恐吓的大字报、大标语。我被打成了“黑帮分子”、“资产阶级反动技术权威”、“国民党的孝子贤孙”等等。他们还对我们站上这几个知识分子轮番进行没完没了的批斗。
8、红旗战斗队
1967年1月1日,《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元旦社论,鼓动WG初期受压的群众、出身不好的要求革命的人们起来革走资派的命,造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反。我长久压抑在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每个人都是革命的对象又都是革命的动力,这些“革命派”凭什么不准我革命?凭什么对我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打压?
我把元旦社论选了几段念给吴师傅和工人们听,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于是,我起草了一张大字报:《我站文化大革命向何处去?》指出:我站自开展WG以来,斗争的矛头始终是对准群众的,大方向完全错了,是执行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家联署誊写贴了出去,立刻引起正在站部集中冬训的职工们的支持和声援。接着,观点相同的职工集会,成立了“三新”(17)下属的“红旗战斗队”,选举吴忠辉师傅为一号勤务员,成为站上人数最多的群众组织。我因为出身问题只能退居幕后,但是群众还是把我当做头头。
有一次几个少数民族群众慌慌张张跑到我们宿舍,说:“程技术员,我们把胡书记批斗哭了,怎么办?”我问:“你们没有搞武斗吧?”他们答:“没有。我们只是问他,你不知道国民党是不好的吗,为什么要当国民党的兵?他一下子就哭着说‘那时候是吃糠咽菜被逼无奈呀。’”我说:“你们没搞武斗就好,不要再批斗他了。”当时吴师傅和几个勤务员都在场。大家也都习惯我在幕后处理问题。
有一次,“红旗战斗队” 在传单上写错了字,竟惊动州公安处舒处长亲自来调查,并公然对我本人进行恐吓!接着县武装部的孙部长(也是县生产办公室负责人)来我站调研,也在背后诋毁我。随后,矛头指向我个人的大字报大标语和漫画铺天盖地贴满了角角落落。——自WG开始以来,我无端遭到人身攻击已经习以为常,诚如遇罗克说的,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人”是“先天的罪人”!
1967年4月初的一个清晨,我到某机车排除故障后、试车犁了一夜的地,正准备停车保养,只见地头有几个人正在查看耕作质量。我驾驶机车来到地头,看到为首着军装的正是孙部长。他也显然看到了坐在驾驶室里戴眼镜的我!他们没有招呼示意,我突然一转念没有按照常规停车招呼示意或停车保养机具,而是转过地头示意农具手降下犁铧,接着加大油门,继续犁地。机车咆哮着前进,犁铧劈开层层土垡。我回过头从车窗看看孙部长们,他们向渐行渐远的机车组呆呆地望着--伴随机车的轰鸣,我心中的热血奔腾:你们看清楚了吧,这就是你们认定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
在那黑云压城的WG岁月,我瘦骨嶙峋,身穿旧工作服,吃着集体食堂清汤寡水的饭菜,倦伏在集体宿舍的角落里,提着笔,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竟同时受到几位女子的青睐:一位矫健挺拔的女知青写信鼓励我;一位来串联的美貌红卫兵给我送来粮票和钱;一位风姿绰约的焊工偷偷给我洗衣服……
9、身陷囹圄
武斗气氛不断升温,W县三促又贴出打倒包括我在内的三大牛鬼蛇神(18)的大幅标语,我只得于1967年11月下旬逃离W县。
1967年12月6日W县三促暴徒公然制造了一起震惊全疆的流血事件(19):打死三新群众十多人、打伤几百人,……
我逃到母校,在八农造反食堂帮厨艰难度日。坚持了半年,新疆各派要大联合了,我到新工总开了一张介绍信:赴京找“三新”谈判代表团递交W县”12▪6”惨案的材料。1968年5月初,我第一次到北京,被民警遣返,理由是“北京革委会通令不准外地人上访”。我只得回到陕西华县赵村家里(20),家里极度贫困,每天只有少量的麸子馍和萝卜丝充饥,两个月我没吃过一顿饱饭;更难受的是,每天都要挨母亲的骂,——我参加工作四年来,每月按时给家里汇20元钱(我每月的工资为60元),竟似乎没有这回事似的!我的心无比悲凉,虽已囊中空空,仍决绝离去。
到了北京,我先找了在某中当教员的高中同学赵铭善,他被关在学习班里,自然借不到钱;离“三新”谈判代表团接见还有几个小时,我无奈决定去找据说在法国使馆开车的孙子清(21)。当门卫叫来的馆内工作人员回答我:没这人。我即离去,此时一位带班员从后面赶来,把我叫回大门口,问东问西,因当时北京严查外地人上访,我编谎出错,被拘留审查。一年半后,我被以“因想方设法与出入的外国人打招呼,取得联系,企图混入大使馆”而判刑13年!——这真是荒诞岁月里的荒诞案例。
10、父子同在一个劳改队
我在看守所一年半,相当预科班;劳改队五年,相当于我读大学本科的时间。——狱中这些年就当又上了一次大学,学的是社会学和法律学吧。
在监狱里,我见到了社会的阴暗面:形形色色的案件;各种各样的犯人;被历次政治运动(特别是文革)卷入牢狱的人们……
看守所十多平米的房间关十多个人;每天只给犯人两个小窝头。
进了看守所的人,关上一年半载无人过问是很普遍的现象。
在看守所无缘无故遭到捆绑吊打是常有的事。
1969年因为逃苏和东突活动猖獗,W县看守所人满为患……
1970年初,我进劳改队正值“一打三反”运动,面对拷打式批斗“反革命集团”(22)的高压,加上在饥寒交加条件下干重活的摧残,——在入监队人人自危,时时与死神相伴。我唯有咬紧牙关顽强熬过危难时日。
那时正是WG砸烂公检法的非常时期,我不断上诉却无人过问。
后来,我被调到机耕队,并当上了大组长,借雷打不动的政治学习时间,我阅读了《哲学史》《反杜林论》《控诉法西斯》等书,以及“自由犯”搞到的一些文学书籍;我还抄录了许多诗文,准备在调往塔里木时藏在被褥里……
我身陷囹圄后,从没打算跟家人联系。三年多以后,母亲来北戈壁劳改农场就业队父亲处,由于偶然的机遇,找到了我。
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全新疆有几十个劳改农场,我们父子俩却殊途同归,恰恰在同一个劳改农场服刑(23)!--或许这就是我们父子两代知识分子的宿命。
此后,母亲和五弟奔波于新疆北京,历尽艰辛,为我的冤案上访上诉。
11、平反
1975年初,我平反后回W县农机厂(24)任技术员。6月,我跟刘桂英结婚,她是厂里唯一的女党员,又是基干民兵,还给她发了一支冲锋枪挂在屋里。——连想起WG初期“革命派”背着枪查抄我的住处的情景,真是感慨良多呵。
平反后母亲来到W县,我们主动将补发的工资五千多元(25)交给她,她却依然大吵大闹……那时候生活穷困缺医少药,我们的长子尊湘,得了肺炎,仅一岁五个月,就在他奶奶的骂声中夭亡!——这是我平生最伤心的事。
后来我被调往某公社任农机站长。1980年代初期晋升助工、工程师。
1970年代后期,程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父母得到了改正、平反,并回到新疆外贸局。他俩在1948年加入民革并投身中共领导下的地下革命工作得到确认,办理了离休手续。
五弟正洲在1977年12月参加了WG后的第一次高考,在华县列第五名。他这位“老三届”学子,在农村蹉跎了11年岁月,终于走进了大学的殿堂。后来成为高级教师。
四弟正潭直到1979年34岁时,也就是下乡当了17年农民之后,才回城到县建筑公司当学徒。他发奋努力,由瓦工进而当上了施工员、技术员、工程师、队长、经理,并被委派出国考察。
小妹下乡当了十多年农民后,回城当了工人;在80年代初参加转干考试后,当上了国家干部;后来通过自学考试取得本科文凭,并成为副处级干部。
大哥正海1980年恢复教师工作;后来成为高级教师。
大姐正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成为某师院的教授。
只有三弟正湘,在1968年10月初,为迎接“革委会”成立,在哈密一小宣传队排练节目,竟遭对面粮食局暴徒的炮弹袭击而遇难!
12、先进教师
由于德高望重的技校创办人黄仕南(26)的引荐,1980年我调到州技校任教,1983年被教职工评为先进教师,随后在对校领导班子的人选进行民意测验时我得票最高,——这是我平生最受感动的一件事。后来我曾兼任教务副主任、实习厂厂长。1988年,任职州技校首批唯一的高级讲师。
13、退休
1995年我提前退休,藉口是据传新疆有内部文件规定,WG中受到冲击的,工龄30年即可退休。其实还因为校领导一茬一茬都是文化程度低的外行,既不懂教学,也无心于教学;我也不想再看季羡林先生说的“小人”的脸色了。……
退休当天,B市职高和某县职高就派人来聘我去任教,我因要写回忆录,借故推辞了。不久我应聘为州交通局大专班授课,于是一发不可收拾:同时还给州运管站的培训班讲课;又受聘于州会计事务所对全州国企改制(机器设备)进行评估,同时还给下岗工人写诉状;还为州机动车检测站聘用,几年中摆平了所有官司。——总之,我同时给三四个单位打工,正好挣点钱支援儿女上大学。
2006年女儿冰莲和建江结婚,后在西安购房购车;2009年外孙博扬出生。
2007年儿子尊现和丽芳结婚,后在北京购房购车;2011年孙儿德睿出生。
2007年,我和桂英到哈密,为正湘寻墓立碑。
2010年,我和桂英到天塘,为祖父立纪念碑。
退休后,我和桂英到上海故居和母校瞻仰观光,还到全国多地旅游;也到过港澳台、日本等地观光。
14、为未来作见证
我一直眷恋着少年时的文学梦。退休后,我在香港中文大学《民间历史》陆续发表了《程氏父子在民国》《遍插茱萸少一人》《囹圄纪事》等近百万字的作品。2014年6月《民间历史》编辑通知我:“我们最近筹集了一些资金,想资助几本书在国内最好的三联出版社出版,我想推荐您的几个长篇,相关短篇也可以附在后面。”2015年8月又通知我:“《程氏父子在民国》我推荐北京三联已通过,近期他们会和您联系、寄合同。”……
虽已迟暮,我仍痴迷非虚构写作,但愿为未来作个见证。
注:
(1)祖父程一中于1934年(时任农商银行上海分行行长)购置。
(2)郭春涛(1898—1950),湖南炎陵人。民革的创始人和领导人。解放后任政务院副秘书长、全国政协副秘书长。
(3)秦德君(1905—1999),重庆忠县人。早年投身革命。解放后任2—7届全国政协委员,著有《火凤凰》。
(4)陈伟斯,中共党员,早年从事地下工作,1957年被打成右派。1980年出任《民主与法制》的记者;1981年因撰写《林昭之死》而闻名全国。
(5)徐甫堡(1912—2006),著名画家。中共党员,早年从事地下工作。
(6)此前,姑姑哲宣和姑父黄建平已由中共地下党组织派往湖南。
(7)杨墨秋(1940—2004),语文特级教师。1990年代任上海复兴中学校长。
(8)实际上就是指“历史上有问题”的人。后来在历次运动中,许多人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等。
(9)金毅深曾任华东外贸部秘书科长。满族。祖辈是满清高官。
(10)赵铭善1958年保送北师大,后在北京某中任教。
(11)王嵘(1938—2008),曾任新疆作协副主席。著有《新疆艺术史》。
(12)王秀兰(1938—1966),1958年回塔城体委工作。WG时因“里通外国”、幼儿有“反动言论”遭批斗后自杀。
(13)在右派改正时称:“程元宇在座谈会上的发言主要是对领导提意见,
不应划为右派”。
(14)中央监察部三次撤销开除处分均遭拒。
(15)家庭出身不好的学生只能享受1/3的助学金。
(16)吴忠辉(1932—2006),1969年入党。1971—1975为驻县中工宣队负责人,县中党支书。后任县农机厂副厂长。
(17)新疆当时的两大派群众组织:“三新”(新工总、新农总、新疆红二司);“三促”(工促会、农促会、红促会)。
(18)W县三促诬指的三大牛鬼蛇神,前两位都是当权派,我这个技术员叨陪末座。
(19)见《中共博州大事记》P147.
(20)四弟正潭1962年以下乡知青从西安安置到华县赵村,全家随去。
(21)孙子清原为内地下放干部。1966年初,盛传其找到了父亲(其父是法国人,其母是印度人)……。1980年新疆公安厅曾派员专程来W县询问我是否知其下落,被我怼回:这么多年你们尚未搞清,我从何得知?
(22)所谓“马雪尘反革命集团”枪毙9人,后被平反。
(23)劳改队对外称农场。
(24)县拖拉机站在1970年改制为县农机厂。
(25)补发工资扣去狱中生活费1000元后,实发6000多元。
(26)黄仕南后来才当上副校长。他也是原州农机培训班(州农机校前身)的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