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5月,我们全家跟随父亲所在的“华东革大第四期支边团”(1)出发去新疆,当时我并没意识到,从此离开了我家四代人在上海居住了近二十年的故居,而以为是外出旅行似的。
在火车上,我家和金世琦家同在一节车厢。金家5个女孩,金世琦是老大,十三岁,比我大一岁;她大妹世葚比我小一岁。而我家五个男孩(我排行第二),再加大姐和小妹,共有7个孩子。我家弟兄几个在车厢里窜来窜去,一刻不宁;而金家姊妹则总是文文静静的。
金世琦的父亲金毅深,瘦高个儿,戴一副黑框眼镜,嘴上边留有短髭,打一口京腔。他是华东外贸部秘书科科长,而我父元宇是调研科科长。——他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处级干部。听大人议论,金家原是满清贵族,金毅深的祖父还是清朝的高官呢。
到了西安,休整之后,“支边团”换乘新疆军区的几十辆吉斯车继续前行,我家又和金家同乘一车。吉斯车加盖了蓬布,车厢下面铺着行李,大家就坐在行李上,两两相对,坐成四行。前面左边是金家,右边是程家。后面才是支边团其他成员。程家这边成天吵吵闹闹;金家那边依然是安安静静的。
出发前每家都发了装饮用水的长竹筒,以及当作干粮的大锅盔和马香肠,每人还发了风镜、口罩,可见前面旅途的艰难。
汽车在漫无尽头的公路上奔驰着,“华东革大”的学员们常常不约而同地引吭高歌,他们最常唱的一首歌是:
年轻的心在跳跃
满腔的热血在燃烧
听祖国呼唤我们向前进
我们要响应她的号召……
“华东革大”第四期这批学员大多是上海各机关单位的旧知识分子(1),他们通过半年多的集中学习,思想认识有了很大的提高,都积极响应中共华东局的号召,主动报名参加去新疆支援边疆建设。——这是上海首批去新疆支边的团队,开创了上海支援新疆建设的先河。
“华东革大第四期支边团”的学员大多不年轻了,唱起歌来也不那么铿锵有力了,但是他们齐声唱歌时很认真,很投入!我特别注意到父亲和金毅深也唱得很认真,他们都有一群孩子了,他们还年轻吗?但是,他们是真心实意响应党的号召去支边的。
车队辗转十多天才进新疆。到了迪化市,我们和金家又同住在军区司令部西大楼大厅,一家挨一家在地板上打地铺,每家之间用衣物隔开。大家都在军区司令部大灶食堂吃饭。
华东革大学员们在这里等候分配工作,闲得无聊,无所事事。我父常跟金毅深下象棋,我父爱走头当炮,金则惯走驾马当头,都是轻车熟路,互有胜负。只是金毅深总是叼着烟,牙都熏黑了;我父则爱抠那鹰钩鼻子,很不雅观。
我们一大帮男孩子在军区司令部的大院里荡秋千,爬树、打架,玩捉迷藏,快乐得忘乎所以。到了晚上,大院里放映露天电影,又都是苏联战斗片。——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开心。
可是,有一次在和小朋友们爬树时,我不小心摔了下来,左胳膊脱臼了,在大厅地铺上躺了许多天。近在咫尺的金世琦姊妹轻言细语、身穿清爽的蓝衣裳的身影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8月,华东革大学员们开始分配工作,陆续离开军区司令部大院。我的父亲分配到商业厅工作,金世琦的父亲分配到公安厅工作,两家就没来往了。
不久,华东革大的子弟都参加了入学考试,分别被省一中、一女中和省一师等学校录取。
三年后,我从初中毕业,考入乌鲁木齐高级中学(当时新疆唯一的高中学校),开学第一天就见到了同在五八级丁班的金世琦,她大大方方地用悦耳的北京话跟我打招呼,我却有些腼腆,因为三年前我们同车从上海到新疆,几个月朝夕相处都没说过一句话呢!
我那时只有一米六左右,座位在第一排;金世琦个儿高些,座位在第三排。班上有好几个同学是从上海来的,常在一起用上海话交谈。金世琦也常用上海话轻而快地跟我拉家常。
金世琦是走读生,从不见他怎么用功啃书本,可是她的各科成绩都是5分(3),是全年级少有的全科成绩满分的同学。从一女中来的同学大多是团员,而她不是,也没见她申请入团。班级或学校举办文娱活动时,从没见过她参加什么唱歌、跳舞之类的节目。除体育课外,也没见她参加过打球之类的运动。
她总是穿一身清纯的蓝色学生装,露出白衬衫的衣领,有时系一条白绸围巾,显得清逸端庄,超凡脱俗。
她广额丰颐,明眸皓齿,皮肤白皙,面色红润,身材适中,一对麻花辫增添着丽质优雅。她平日总是轻言细语,行止低调,是那种令人仰视的女生。
由于进了高中方才男女同校,那时男女同学成双成对的交往很普遍,但是从未见金世琦和那个男同学走得较近。
高二下学期的一天,在学校颇有名气的团干部王嵘在教室一边跳着他拿手的维族舞,一边嬉皮笑脸地向着金世琦唱道:
我只爱你一个人
骄傲的心被俘去了
我又唱,我又哭
我的心神恍惚……
公然向金世琦示好,使得金世琦当场满脸绯红,十分尴尬。
不过,以后并没有下文。
高三时,金世琦和林立宽同桌。林立宽一表人才,只是兰州口音较重,那时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林立宽对金世琦总是尊重有加,甚至有讨好之嫌。但是他们之间没见出现火花。
1958年3月的一个夜晚,晚自习开始了一会儿,教室里的日光灯雪亮,大家都静悄悄地复习功课,准备高考。这时金世琦微笑着从教室门口向我招手,我立刻把书本放到桌子里,走出教室。我坐在靠窗的最前排座位,教室门开了半扇,她向我招手,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
我走出教室,金世琦悄悄对我说:“请你送我回家。”
我很高兴地说:“行啊。”于是,我们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校园一片漆黑;走出校门,团结路昏暗空寂,反右以来,红火的友协电影院也冷落了。
我俩一路上说起六年前从上海到新疆旅途上的琐事,拉近了我们的距离。到了二道桥路口,经过我家门口朝西走,已没有路灯;西行约百米,到了河滩砂石路(后来是新华南路),更是一片漆黑,空旷无人。金世琦说:“我父亲过去叫我写日记、背唐诗,我以后不写了,也不背了。”我以为是因为要高考了,她才这样说的,并没有在意,只是随意回应了几句。我俩走在黑暗笼罩着的荒凉河滩上,只听见脚步声沙沙的响。过去常听说夜间醉汉伤人的事,可是这时我没有一点畏怯的感觉。因为受到聪慧过人、端庄文静的女同学的信赖,在这黑沉沉的荒郊野地,我心里非但没有丝毫恐惧之感,反而有些自我膨胀。
黑夜中乌鲁木齐河水哗哗流淌,昏暗的点点灯光在远处闪灼。快要到三桥了。她突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今天我请你送我回家吗?”我答:“你家远,路又不好走。”她停了一下,说:“我家出事了,我父亲定为‘右派兼历史反革命’被捕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妹妹们都小,母亲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愣住了,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我的父亲也被定为‘右派’了。”
我默默地陪着她走过三桥,来到河田街去她家的巷口,一盏昏黄的路灯惨谈地照着路口,四处魆黑无人,显得格外凄清。
我什么主意也说不出来。
我俩默默相对了片刻,她才说:“那你就回去吧,路上要当心呀。”
在黑沉沉的夜里,我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走过冷清的河田街,走过下面哗哗流淌着河水的三桥,走过空寂的河滩,走过没有人踪的河滩沙石路——心里想,金世琦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全班这么多同学,我何德何能,她为什么单单选中我,在这样一个黑夜里送她回家,将她父亲被捕的事郑重相告?
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又能帮她什么呢?
翌日,金世琦仍像往常一样来上学,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她像过去一样,用上海话又轻又快地向我倾诉。
那时候课程很紧,再加之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总认为她父亲虽然被捕了,但他们家那么多小孩,政府总会管的,总会有办法的。何况她照常天天来上学,谁也看不出她家出了什么事。
不久,我的父亲也定为“右派兼历史反革命”被捕了(2)。王嵘代表团支部对我谈话:“你的入团申请虽然还没有得到批准,但要经得起组织的考验,要继续跟家庭划清界线……”
当时一般舆论认为,像金世琦这样不向团组织靠拢,是自鸣清高的表现。
我对自己的家庭问题的认识尚且不能得到团组织的认可,——倘若我跟金世琦交往,岂不是黑上加黑?
“家庭出身不好”,是那个时代“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少年的恐怖的魔咒,不醒的梦魇。——这是后人难以体会和理解的。
于是,那时我有意疏远金世琦,有意回避她。
一天早晨上历史课,讲课时总是眯缝着眼睛朝天花板看的梁老师,按常规进行课前提问,照着花名册叫到金世琦的时候,金世琦从座位上站起来,竟然一声不响!身体稍胖的梁老师睁大了眼睛,一付大惑不解的神态,因为所有的老师都知道,金世琦是各门功课全5分的学生。梁老师一再提示,金世琦还是站在那里一声不响,梁老师只得勉为其难地在本子上记了“1”分。
我侧过脸来,看到金世琦脸色煞白,一腔悲愤的神色。
金世琦是赌气故意不回答老师的问题。
此后,金世琦就不到学校来上课了。
作为同窗三载的同学,当时我不但没有去看望她,心里也没有丝毫愧疚和自责。
后来,全班同学拍毕业照她也没来参加。
那一年,我十八岁。
注:
(1) 后来得知,“华东革大第四期”1200多名学员大多是“在旧政府供职时间较长”的知识分子,实际上就是指“历史上有问题”的知识分子。后来在历次运动中,许多人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右派分子”等。
(2) 1970年代末,过去的“历史反革命”、“右派”等普遍得到平反改正。
(3) 那时采用苏联的“5分制“,5分是最高分,3分及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