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盧医生是在博州W县看守所里相识的。
1968年12月,我从W县公安局看守所2号号子调到6号号子,因为前些天才判了一批犯人,偌大的号子只有五个人,显得很宽敞。南面那排通铺床的东边挨墙角落处空着,我抱着被褥往墙角一摊,坐下来休息。和我正对的北面通铺床墙角,是一位中年人,穿着一件黑条绒棉袄,留着背头,略有些秃顶,浓眉大眼,直鼻方腮,连鬓胡子,双手拿着一块手帕搓来搓去忙个不停。南面通铺床上一位光头青年背着手昂着头在通铺上度来度去。还有一位高个儿蒙古青年正专心致志地用玻璃碎片刮脸。北面那排通铺床的中间,坐着一位骨瘦如柴的带脚镣的犯人。
“听说你是县拖拉机站的技术员,还是大学生呢?”在中间走道那位有些发黄发肿的四川青年笑嘻嘻地向我打招呼。
“你怎么知道的?”
“是王凤歧、杨连生讲的。他们现在在劳改队可以吃饱饭了。前两天还在这里跟盧医生学唱歌呢!他俩以画毛主席巨幅画像为名,在全县很红了一阵子,还是栽了!——诈骗犯还跟反革命劳动党有牵连。”
“嗯。他俩去年在县拖拉机站大院画画时,我们相识的。”
接着,他自我介绍说:“我叫何森,是县红旗牧场的职工。”停了一会儿,他慢条斯理地说:“前几天宣判了王凤歧他们7个人,是军管组8月分军管以来判的第一批犯人。军管组的苟组长信任我,所以我常出去干活。”
下午四点钟开饭,照例由军管“队长”挨着号子开门,所有号子的人都出去在院子里排成一行,把饭碗也排成一行放在地上,由伙房大师傅给每只碗里舀上一勺有一些油花的菜汤。按号子去厕所方便后,再由大师傅从筐里给每个人发一个玉米窝头,再端上自己的饭碗回号子。然后每个号子出来一个人,在院内抱几块劈好的木柴,回号子烧火过夜。
傍晚的时候,号子门“哐啷”一响,一名“同号”进来,走到对着门的南面通铺的西边墙角,坐在铺上。他白天出去给公安局干活,晚上回号子睡觉。他就是H公社的木匠老王。当他得知我就是当年机耕时,在他家吃住过的程技术员时,当场流下两行清泪,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可见我被关押近半年来蓬头垢面,面色青黄,大变样了!
入夜,号子暗黑下来,房顶中央虽然悬着一个灯泡,却只是摆设。高个儿蒙古青年把木柴塞进长形铁皮炉里点着后,高声说:“盧医生,唱‘好酒’(1)吧!”
和我正对的北面通铺床墙角那个穿黑条绒棉袄中年人,站起来,清了清嗓子,很大方地用四川腔唱起来:
好久没到这方来
这里的树木长成材
青山绿水依然在哟
凉风悠悠噻,吹哟过来--
何森跟着轻声唱了起来。
那位总是背着手昂着头度来度去,一言不发、傲视一切的光头青年,也跟着轻声唱起来,原来他也是四川人,叫郑华,大家叫他老郑。
大家唱完《好久没到这方来》,何森又提议:盧医生,唱《江南之恋》。
盧医生接着又唱了起来,大家也轻声跟着唱:
我家在江南
门前的小河绕着村庄
在那繁花绿叶的城池
我懂得怎样笑怎样歌唱
啊——,江南
…………
炉火在漆黑的号子里闪烁,大家唱得那样认真,那样投入,似乎忘记了自己已经身陷囵圄,失去了自由……
在暗夜里,大家可以听到房顶上站岗军人的脚步声,也可以听到换岗军人从墙角上房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但是军人似乎并不理会号子里的歌声。尽管这号子是由很厚的土块砌成的,但那扇小小的窗子或许还是可以透出歌声的。
我身陷囹圄已近半年,从北京到乌鲁木齐又到W县,还没见过看守所里同号们同唱抒情歌曲的场景。——在狱中领唱的盧医生真是非同凡响呵!
2
早上九点左右是第一次放风,由军管队长挨着号子开门,值班员提着尿罐倒尿,其余的人拿着饭盆走出号子,把饭盆按次序摆在地上,站好队,按号子轮流上厕所,由麻脸大师傅给每个饭盆舀一勺玉米糊糊,再端饭回号子。
盧医生坐在床沿一边喝糊糊,一边悄悄跟我搭话。问我上的哪所大学?我答,八一农学院。他接着自我介绍说:我姓盧,虎头盧,名叫賢麟,四川人。出身重庆名门望族,我家在北碚的老宅有林森(2)老先生题字,解放后自然是“家庭出身不好”噻!1954年在重庆医专毕业时,我正好二十岁,被分配到一个偏远的县当医生。那时候年轻气盛,埋头工作,一心想着成名成家,悬壶济世。不知不觉“反右”开始,我出身名门又不慎出了一次小医疗事故,单位上要批斗我,给我戴“右派”帽子!——我岂能坐以待毙,于是,就冒着千难万险,跑到新疆来了,当上了盲流(3)。那些年内地盲流到新疆的人很多,政府安排我们这些盲流到公社生产队劳动,却受到四川老乡的欺压,他们认为我这个盲流知识分子,就是管教的对象。真是老乡坑老乡,两眼泪汪汪!再说,我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医生,怎么能到生产队跟农民一起去抡砍土墁(4)挣工分呢?……
盧医生一席话使我陷入沉思;盧医生以自己“出身名门望族”自豪,而我却背着“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思想包袱;盧医生看重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和医生职业,而我则甘当“驯服工具”、甘当“螺丝订”!——我只比他小几岁,倒仿佛是隔代的知识分子似的。
我也告诉他,抗战时我出生在重庆黄桷垭郑推先诊所,而郑医生的丈夫刘百闽当时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我祖父抗战初曾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秘书主任。我父曾任蒋百里的侍从副官,创办过抗日杂志《今天》。解放前后,我家在上海,父母都加入了民革,从事中共领导下的地下工作。后来父亲被打成右派,我们弟兄成了狗崽子。……
此后,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
何森在走道把饭盆舔的干干净净之后,大声说:“国家规定,看守所的犯人每天只给425克粮食。多吃不行,吃饱了你就不考虑自己的问题了;少吃可以;不吃不行!你不吃就是绝食,就是对抗政府,要撬开嘴巴,灌!”他那被关得发黄发肿的方脸上显露出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笑容。
大约十一点左右,“哐啷”一响号子门打开后,军管队长叫老郑出去;老郑出去后,号子的门立刻“哐啷”一响挂上了锁。
何森立刻告诉大家,现在叫人出去是提讯。接着又介绍老郑的案情:老郑是红旗牧场五队的农工,也是前几年盲流到新疆来的,是群众组织的头头,仗着出身好,文化高,嚣张得很!有人揭发他,几年前他曾说过江青过去在上海是演员,名叫蓝苹,--公然侮辱敬爱的江青同志,沾上了政治问题,这下子够他喝一壶的!他的老婆娃娃也得跟着倒霉了。不比我们——
盧医生很认真地说:“江青过去是演员噻!”
那位带脚镣的“同犯”深陷的眼窝里射出瘮人的凶光盯着盧医生,用难懂的江苏话咕噜道:“有政治问题就是反革命,和我们这些‘人民内部矛盾’不同!”
盧医生悄悄对我说,大家都把那位带脚镣的叫“老病鬼”,他认为我这个知识分子又有外逃嫌疑,是敌我矛盾。他骨癌严重得形销骨立了,管教人员都不给他取脚镣,可见他杀死情敌的作案情节何等恶劣!他却一直认为自己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对我们这些人总是怒目瞪视恶语相向。
就在这时,老郑回号子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背着手在走道里度来度去。
何森跟老病鬼交谈着什么,老病鬼的生硬江苏话很不好懂,只听得何森对“老病鬼”说:我们这些人民内部矛盾关关也就放了,那些沾上政治问题的就得往死里关!
话声末落,老郑正好度到何森跟前,老郑伸出右手,用食指指到何森脸前:说话干净点,我们这些沾上政治问题的的人怎么你了?
何森伸手一挡,说时迟,那时快,老郑一拳打到何森的脸上,把何森打倒在床上……何森伸手一摸,嘴角流出血来。何森坐了起来,一边擦嘴角的血,一边喃喃道:“好!你打得好!大家作证,我没有还手。”
老郑背着手,依然在走道里度来度去……
下午放风的时候,大家端着碗回到号子;过了好一会儿,何森才端着碗回来。
大家吃完晚饭,老郑被队长叫出号子,过了很长时间,他被带着手铐回到号子。
大家都认为是何森向队长告了老郑的状。
当晚木孔叫盧医生唱歌时,盧医生唱了一首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
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
冰山上的一朵雪莲
风暴不会永远不住
啊--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的笑脸
乌云笼罩着冰山
风暴横扫戈壁滩
欢乐被压在冰山下
啊--
3
盧医生悄悄对我讲述了他被拘留的经过:我在公社生产队呆不下去,就跑到山上牧区给少数民族牧民看病。山区牧民淳朴善良,我在那里行医如鱼得水,还学会了少数民族族语言……
1962年这里和伊犁等地一样,就出现过“逃苏”潮。文革以来逃苏事件增多:W县哈族副县长帕孜尔因为被指里通外国有逃苏嫌疑遭到批判而自杀了;M公社哈族副社长艾林别克也因遭到怀疑而逃苏了;兵团某师的左参谋、W县武装部的周干事也先后逃苏了。还有一些老乡也逃苏了。苏修军机常越境挑衅,苏修特务也常越境活动……
前几天这里宣判了7个人,其中5名“逃苏犯”都判了10年以上的徒刑,多是少数民族。而张全林以“叛国罪”判了20年徒刑。他以前跟我关一个号子,是M公社的一名汉族年轻社员,他只是到山上挖贝母,迷路越境到了苏联,在苏联生活了一段时间,被抓起来审查后遣送回来了。在提审中问他,在苏联审查时问了他什么问题,他如实回答说,问过边境上有多少解放军。——其实他又怎么能知道边境上有多少解放军呢?但仅仅这一条,就已是‘叛国罪’而不是‘外逃罪’了!……
我作为一名汉族盲流医生竟然在边境山区牧业队非法行医,自然受到怀疑;今年春天我就被派出所关起来审查过,多亏牧民们联名签字把我保了出去。
说着,盧医生从黑条绒棉衣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牛皮纸,展开来,上面签满了歪歪扭扭的蒙文名字和哈文名字!
1969年悄无声息地来到号子:逃苏事件频发,东突活动猖撅,再加之清理阶级队伍,关到号子里来的人不断增加。当然,看守所也是铁打的牢房,流水的同号——进进出出也是常态。
进了号子的同号,少不了自报家门,口述过五关、走麦城的历史。
号子里吵架、斗殴、告密、算命等等;看守所里查号、刑讯、越狱等等也照样不断发生。
但是,晚上大家唱歌的习惯却一直延续了下来,除了盧医生独唱、领唱外,还增加了每个人挨个独唱等,各民族的同号也纷纷大显身手。但是,最受欢迎的歌曲还是非盧医生唱的《江南之恋》莫属。
盧医生说,《江南之恋》这首歌是抗战时期流亡学生在重庆演唱的,它同《松花江上》一样感动了所有市民,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又说,他从小就喜欢唱歌,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对这这首歌更是刻骨铭心。接着,他又轻轻地吟唱:
…………
啊——,江南
春二三月 莺飞草长
牧女的春恋在草原荡漾
啊——,江南
仲夏的微风,吹醒了少年梦
殷红的渔火,烛照江滩
啊——,江南
秋水呀共长天一色
晓风残月轻拂着杨柳岸
啊——,江南
阵阵的西风带来鹅毛雪
冬日的晚上围炉叙谈。
啊——,江南
千遍万遍唱不尽我的怀想:
水一样的柔情,
露一样的娇香,
梦一样的温存,
云一般的迷惘。
啊——,江南
别离时我们都还青春年少
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
盧医生说,其中几句歌词,他还做了修改。
老郑悄悄地对我说,这首歌让我想起了老家:草长莺飞,渔火殷红,长天秋水,晓风残月……家乡好是好呀,可是“三年困难时期”却饿死了那么多人!我的弟弟和奶奶就在那时候饿死了……那时在田头地里,东倒一个,西歪一个,都是饿死的呀!我跟着一帮年轻人盲流到新疆来才捡了条命!我盲流到新疆七年多了也没有回去过。自己成了家,也很少给家里汇钱……
就连入狱不久的的黄开焕,这位见多识广的湖南同乡,也对这首《江南之恋》赞叹不已:我们这些年听到的都是慷慨激昂的革命歌曲,难得听到这缠绵悱恻的抒情歌曲。
黄开焕因日记被查抄而受到拘留审查的,半年后无罪释放。
没过多久,正如何森所讲,他这个“一般问题”(其实是盗窃犯)被关了半年多之后释放了;我和老郑等这些“政治犯”,在W县公安局看守所被浑浑噩噩关了一年多之后都被判了重刑:老郑因“恶意攻击敬爱的江青同志”被判刑15年。当然,何森们没有想到的是,文革时的“政治犯”后来大多平反了。
此外,木孔同1969年6月被大批抓进来的东突人员一起在10月份被教育释放了。王木匠因“投机倒把”被判了几年刑。1970年我们离开看守所时,形同骷髅的“老病鬼”依然带着脚镣。据说,后来,他还是死在看守所了。
4
日子一天一天单调而又乏味地在阴暗的号子里流逝。
如果没有那名军人在房顶上来回地巡视,如果没有那个岗哨亭,这个小院的铁门常锁,悄无人声,岂不象座库房?谁能知道里面还关着几十个大活人呢?有的甚至已经关了两三年了,关上一年半载那是常见的事!就是库房里存放的东西也早就发霉了!
更何况看守所里早饭只是一碗糊糊,晚饭只是一个窝头,一天只有四百多克粮食,略有油花的菜都难得吃到,甚至洗脸、洗澡的条件都不提供!--这哪里是囚禁尚待审查的人呵。
盧医生发了一通牢骚后,习惯性地掏出一块手帕来,双手搓来搓去,接着说:社会上把我们这些人叫盲流,维语和哈语叫做“卡尔努甫斯”(5)。可我认为自己是一个旅行者,一名旅行的知识分子,一名旅行的医生。
十多年来,我在山上牧区独自行医,这里根本就没有医疗设施和医疗人员,打针、司药、简单的手术、接生婴儿、甚至治疗癌症,全由我一个人唱独角戏!随叫随到,服务到家。因此,牧民老乡对我也很好。——那时候还没有赤脚医生(6)呢!
有一次牧区的一位蒙古族妇女难产,正在危急的时候,我刚好赶到那里,把婴儿顺利地接生下来。婴儿的祖母非常感动,在一次他们大家庭聚会时,庄重地说:“盧医生是我的汉族儿子,以后他到我们这里来,你们都要给他一口饭吃!”
——蒙古大娘的暖心话使我当场落泪:那年月,我们这些“卡尔努甫斯”有落脚点,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呵!
少数民族同志热情好客,很讲义气的。比我那些四川老乡强多了!
盧医生深深叹一口气,继续说:我独自一人,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十多年了!从没回过四川老家,也没能给老母亲和弟妹们什么帮助。唉,实在惭愧得很!
那年月,像我们这“卡尔努甫斯”的身份,就连找对象、组建家庭的事想都不敢想!
盧医生沉默良久,又继续讲他的往事:
在医专毕业前夕,一位女同学向我表达爱慕之情,我却言不由衷地说,另一个女同学也对自己有意思——结果是鸡飞蛋打。
在上医专时,自己是学校歌咏队的成员,经常登台表演的,现在嗓子不行了,唱的老歌也不合时宜了。
我从中学时就开始写诗,不过都是写给自己看的也不大合韵律的,记在一个小笔记本上。我在牧区行医时,骑着自行车,独自骑行在赛里木湖畔,湖光山色,风景如画,我会忘记自己是孑然一身的“盲流”,我会忘掉人世间的愁烦,也写了几首诗,其中一首我记得是《哦,赛里木湖》(7):
哦,赛里木湖,
一个温馨的梦、
一个绿色的梦:
松林如墨,
草原如茵。
数不清的牛羊,
融入了绿色的风景。
唯有山风徐徐,
波光粼粼。
哦,赛里木湖,
一首恬静的诗、
一首蓝色的诗:
碧空如洗,
湖面如镜。
颠沛流离的旅人,
沉浸在兰色的梦境。
唯见天山巍巍,
湖浪轻轻。
5
盧医生糊里糊涂被关了将近一年以后,终于释放了。
我在1975年元月平反後,一直跟卢医生保持着联系。
直到1980年,盧医生在四川工作过的单位才为他的右派问题平反,恢复了他的工作。此后,盧医生与夏洪女士结婚成家,并育有二子。
后来,盧医生办了退休手续,回到了故乡重庆。
1990年代,那位蒙古老奶奶的一位孙子巴德玛拉当上了博乐市市长(后来又当上了博州州长),他遵照老奶奶的嘱咐,尊奉盧医生为“叔叔”,热情款待从重庆来博州故地重游的盧医生一家。两家人来往如同亲戚一般。——成为博州一段民族团结的佳话。
注:
(1) 原县食品公司职工蒙古青年木孔把“好久”听作“好酒”了。
(2) 林森(1868—1943)曾任中华民国国民政府主席。晚年居住重庆。
(3) “盲流”指20世纪50—60年代自行来到新疆的人员。
(4) “坎土镘”指新疆一种类似锄头的农具。
(5) “卡尔努甫斯”,维语和哈语意为“黑户”,即“盲流”。
(6) “赤脚医生”指20世纪60—70年代农村里亦农亦医的医务工作人员。
(7) 根据盧医生的原诗,我作了修改。赛里木湖是博州境内的新疆海拨最高、面积最大的高山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