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多苦难,上苍有明鉴

2024-04-30 杨德勇110 0M 0

  人究竟有没有魂灵,死去的一家人能不能再相聚,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我可不知道。然而,死去的人寄身活人表达自己的愿望,或者说,活着的人用已故之人的口气,说出已故者的心声,我所目见耳闻的,还真有那么两三次。

  

  最令人难忘的,是我们家“老姨公”的那一次。我奶奶的姐夫,我父亲的大姨爹,我们一家都很亲切地尊称他为“老姨公”。老姨公一字不识,却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老魔公”,他的道行之深,远非附近那些经常给人家超度亡人的“先生”们所能及。

  

  我们家乡的习俗,“人死饭甑开,不喊自己来”,谁家老人去世,那送终的鞭炮声一响,寨邻之中,男女老少就自然聚拢,或帮忙做事,或看热闹。为人好的,到的人非常多,为人差的,到的人会少些。但是,即使为人再差,比如某家人从来不走别家,从来不帮别家做事,人们也还是不会与之计较,为死去的人着想,主动地来帮忙,让死者入土为安。“先生”们超度亡人,给人家办道场,短则三五天,长则七天、九天,甚至十多天,时间的长短,完全根据主人的财力和需要来确定。那种超度亡人的道场,通常是一个主持先生,带着一帮弟子,写写画画:大门额上用方方正正的構皮纸写着“当大事”,两边用黄纸写上有着“劬劳”“音容宛在”“驾鹤西归”之类文字的挽联,甚至把全部事务的安排,都逐条写得清清楚楚,张贴在屋椽下的墙壁上。什么鼓儿、铙儿、钵儿、锣儿、镲儿、木鱼之类的器具,大大小小千奇百怪,一应俱全,敲敲打打,说说唱唱,看的人多,帮忙办事的人也多,一场丧事,也办得热热闹闹,多少带着些喜气,人们干脆就把这丧事称作“白喜事”。

  

  老姨公不需要帮手,也没有徒弟,通常只身一人,只用他那把一节竹笆斗剖成均衡的两半而做成的“卦”,一个人说说念念,场面不热闹,别人也听不明白,几乎没有人请,他的才艺,平常就只能用在一些驱邪除魔,祈福祛病的小事上。严格地说,还是我们这几家沾亲带故的苗家请得多,哦,那其实不是请,是他分文不取的纯粹的帮。

  

  疾病,总是与精神和身体两个因素相关。记得我们小的时候,最爱生病。出生在贫困的家庭,又遇上国家经济困难的特殊时期,一日三餐不全,只有午餐和晚餐,连包谷饭都吃不饱,要补充不少的野菜,根本没有肉,甚至连油星子都看不到,那些野菜,根本抵挡不了多久。严重营养不良,身体孱弱,整天精神恍惚,萎靡不振,人就懒得动,人越懒动,越容易生病。说不清道不明用药都治不好的病,就请老姨公来“治”,老姨公治这类病,通常不用药,而是用他的法术。

  

  老姨公用得最多的,是叫魂看蛋。记得有一次,母亲突然专门从场上买来鲜鸡蛋,请老姨公来为我们兄弟姐妹三四个叫魂。我们吃过晚饭,天早黑净了,母亲给我们“丢了魂”的每人一个鲜鸡蛋,各人呵上一口气,一个一个交给老姨公,老姨公用黑黢黢的火炭分别画上符号,并让我们各自记好哪一个蛋是谁的,再插到满满一升子的包谷上(应该用大米,但我们家通常没有那能够装满一升的大米,就改用了包谷),再用苗语按年龄从大到小套入名字一个一个唱那叫魂的神歌,大意是:

  

  今天是好日,

  

  此时是好时,

  

  我们某某某的魂魄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到某老人(都是已故之人)那里去了?

  

  那里不是你所居,

  

  那里不是你所住,

  

  我们某某某的魂魄归来喽……

  

  归来和我们老妈住,

  

  归来和我们老爹住,

  

  归来和我们哥哥姐姐住,

  

  归来和我们弟弟妹妹住。

  

  哦,我们某某某的魂魄归来喽……

  

  哦,归来喽……

  

  哦,来喽……哦,来喽……

  

  一边唱,一边把那两瓣竹笆斗卦整齐合一了再虔诚地抛到地下,那两瓣竹笆斗的卦在地上翻滚跳跃,而后或俯或仰稳定下来,两瓣全仰为“阳卦”,两瓣全俯为“阴卦”,一俯一仰为“顺卦”。一卦打下,得了阳卦,就说明魂已被叫回,把鸡蛋取出。得到顺卦,再打,打完三卦,都没有阳卦,就取顺卦,说明魂也已被叫回,但尚未完全回归肉身,也把鸡蛋取出。三卦打完,都只是阴卦,则说明魂魄不在这位老人处。按去世时间推到再早的下一位老人,所有生前见过“丢魂”者的老人都推遍了,还是阴卦,则说明魂魄已游离到已故亲人的范围之外,没有被叫回,就要拿来稻草,直接在升子上把鸡蛋烧了,再看那被烧炸裂而迸出的鸡蛋清变成什么样子,而后另择吉日,用更高一级的法术。

  

  魂全部叫完了,就拿来一个大碗或者小盆,装些水,再把呵了气的蛋逐一打到水中。说来也怪,我们总能看到鸡蛋清那紧挨蛋黄的部分,有千奇百怪的变形,大都是一个个飘浮的小小的气泡,下面带着长长的圆锥筒状的裙边,从蛋黄的一周向上升起,浮在水面。得阳卦的,那蛋几乎没有什么变形,按照老姨公的解释,是魂魄离开肉身不久,投胎还没有变形,最容易被叫回来,对应的人身体也最好。得顺卦的,有些模糊的变形,魂魄投胎有些变形了,还不完全,被叫回来比较难,但毕竟还是叫回来了,对应的人身体要差些。那用稻草烧破了的鸡蛋,蛋清绽出呈现各种奇特的形状,老姨公解说其变成了什么动物,我们没有那法眼,看不出究竟,将信将疑。而那些鸡蛋,煮熟了来吃,简直就像嚼木渣片,淡乎寡味,全然没有平时吃鸡蛋的美感。说来也奇怪,我们魂魄被叫回来的,事后不久就满面红光,活蹦乱跳。而魂魄没有被叫回来的,还是那劳病实歪的老样子。这就要让老姨公另择吉日,动用他功夫更深的法术了。

  

  老姨公更高一级的法术,就是铺筛盘送茅人替身。通常先找来本人的一件破旧不能再穿的衣服,剪下布片,做出一件小小的衣服,再用几根茅草扎出人的模样,套上小衣服,放在筛子的中间,周边再铺上纸钱,那纸钱,是用半圆的钱錾把一摞摞黄黄的稻草纸打上一排排括弧形的图案做成的。好像还要放上一小半碗米(那时大米特别宝贵,放多了很痛心),再捉来一只已开叫的大红公鸡,有时则指定要用纯白的公鸡,在堂屋要出大门的地方,安上两条长板凳(那时我们家还没有方桌),把筛盘放在长板凳上,老姨公就开始念起来,一边念,一边把红公鸡的冠子掐出鲜血,滴在纸钱上,然后再打卦,直念到打出阳卦或顺卦,才叫上我们三四个人,打着火把,抱了红公鸡,抬了筛盘,老姨公一边念着,一边往外走,我们跟在后面,直到离家较远的三岔路口才停下来。什么“东方凶神”“南方凶神”“西方凶神”“北方凶神”的都送完了,最后,老姨公念道:

  

  茅哥,

  

  你饱饱吃来饱饱胀,

  

  你不要屙屎在大路上,

  

  旁人过路看见你,

  

  一脚蹄你到刺蓬上。

  

  把纸钱和作为替身的茅人放在三岔路中间,插上三柱香,把红公鸡杀了,鸡血洒在一周边,也溅了些在纸钱上,点了香,烧了纸钱,我们抱着死掉的公鸡,拿了空筛子,回家。这个过程做完,已是将近夜间十一点的光景了。

  

  那公鸡,不能再拿进家,只能在门口的院坝煮吃,甚至吃的中途都不能端着碗进家里。说实话,这时候吃鸡肉,就是我们嘴馋并且能够经得住瞌睡虫折磨的人才有的口福了。

  

  于是,我们烧水,把鸡烫了,脱毛,剖开,洗干净,砍了,象征性地用点菜油或猪油热一下小铁锅,直把那鸡块炒得肉香四溢,再加入糟辣椒,最后加入那清醇凛冽的井水,烧开了,一边把鸡内脏清洗干净,切了下锅,要有剩饭,就多少盛一点,没有剩饭,就只吃肉,肉吃光了,汤也喝个一干二净,锅碗收回家中,一觉睡到天亮。那肉不论多少,都必须吃完,要吃不完,就只能丢弃,不能收回家。你想,在那样艰难的年代,我们岂有忍心丢弃鸡肉之理?宁可冒着吃嗝食(消化不良)的危险,也绝不丢弃一星半点。再说,我们那时是很难得吃一次鸡肉的,一只两三斤重的毛鸡,除干打净,还能有多少?四五个人,三下五除二,早下肚了。

  

  那经老姨公铺筛盘送了茅人替身的人,也日渐恢复起来,最终跟大家一样,充满活力。

  

  老姨公法术的奇特境界,是送已故的老人入土。

  

  我们家乡的风俗,成年人去世,总要请“先生”来办超度道场,儿女一辈都要“戴孝”。经济条件稍好的,与儿女同辈的亲友也可以戴孝,大户人家,有足够的钱财可供消耗,那就是所有到场的晚辈,都一律戴孝。然而,这只适用于汉族和布依族的人家。我们几家苗家,生活极其艰难,没有那买白布的钱,所以对外就宣称“我们苗家不开孝”,能戴孝的,只限于死者的儿女。同样也不请当地的普通先生,所有类似于“超度”的仪式,都由我们家老姨公一人完成。

  

  我至今记得,一九六六年奶奶去世,一九七四年外婆去世,都是老姨公主持入土安葬仪式。一九八四年元旦前后,外公去世,我在贵阳读本科,天降大雪,我未能赶回去,想来也必然是老姨公主持入土安葬仪式。

  

  令人不能忘怀的,是一九八二年国庆节之后,老姨公为爷爷主持的那个仪式了。

  

  我们家办几次丧事,虽说不请普通“先生”,关系再亲近的也不发放白布撕成的孝帕,但是由于父母亲为人亲和,人缘特别好,亲戚们必然到场,邻近的多少有点关系的也都到场,稍远而关系稍好的,也要到场。爷爷去世,前来的亲戚朋友也很多。前几天,附近的亲友们都是白天忙自己的活,来我们家吃晚饭,大家彼此之间互相说些家常话,熬到半夜,吃了宵夜,就回去了,能够陪伴守通宵的,只有远处的亲戚,或者寨中和父母关系特别亲密的几位长辈。

  

  出殡那天,因为山上要挖土扛石头垒坟,到的人很多,大都是富有力气的年轻人。按照往常的情况,都是天一亮就出殡。但是,爷爷出殡之前,老姨公就先打了招呼:“幺们,先给你们说了,今天的活路怕要到天黑,都不要乱整,听我的安排呵!”

  

  太阳都升起好高了,才出殡。到了山上,他老人又是不慌不忙,一切都是那样指挥若定。先让大家挖好井坑(墓穴),在里面铺满稣麻(一种籽实芳香含油用作汤圆芯材料的植物)秆,烧过了,火还未完全熄灭,眼看着太阳开始偏西了,大家都有些紧张,老姨公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四斤多重的芦花公鸡,放入井坑中(当地风俗称“跳井”)。看那公鸡,头低垂,没精打采,似睡非睡,竟然憨站了半把个钟头,才抬起头来。帮忙的人都急切地催促,想把那公鸡赶出井坑,老姨公安慰大家:“忙是忙,不要慌,先等着,还不是时候。”过了不少时间,那鸡才抬起头来,然而,没有其他动作。老姨公又在那井坑中稀稀疏疏撒上些米,那鸡稍稍伸了伸脖颈,提起一只脚伸了伸,再一边一边伸了伸翅膀,啄了脚下的两三粒米。又过了些时间,只见那鸡走向井坑大约是遗体头部的位置,站定,啄了脚下的几粒米,伸长脖颈,亮眼圆睁,昂头向前方的天空,“咯咯咯哦——”,一声激越而高亢的长鸣,从那井坑中腾升而起,飘散开去,消失在天空中,那鸡全然没有跳出井坑之意。那鸡又停了些时间,再走向井坑中部该是遗体腰身左侧的部位,转头向右边,站定了,又啄了脚下的几粒米,“咯咯咯哦——”,又是一声的长鸣,众人都觉得稀奇,平心静气地等着,那鸡仍然没有跳出井坑之意。那鸡又停了些时间,走向井坑前部该是遗体双脚的部位,转头朝向背面的靠山,又啄了脚下的几粒米,“咯咯咯哦——”,又是一声清脆的长鸣,众人更是觉得稀奇。可是那鸡,还是没有跳出井坑之意,又停了些时间,走向井坑中部该是遗体右侧的部位,转头向左面站定了,又啄了脚下的几粒米,“咯咯咯哦——”,又是一声长鸣,众人早惊奇得默不作声。那鸡又停了更长时间,既无跳出井坑之意,也无别的动作。眼看太阳偏西,众人都有些着急了,开始小声议论小声催促起来,老姨公依然成竹在胸,小声却不失严厉地呵斥催促的人们:“鬼崽崽些,不要多嘴!给我看好点,好好等着!”那鸡又拖延了些时间,憋足了精神,翩然一步,跨向井坑的正中位置,头掉向墓穴前面一片静默而淡蓝的远山,双翅有力地一拍,再长伸脖颈,眼睛格外明亮,头格外高昂,全然一副要从黑夜中把红日呼唤出来的架式:“咯——咯咯哦——”,这最后一声,比任何一声都高亢,比任何一声都嘹亮,更加清脆而激越,简直就是那鸡用了全身力气奏响的最得意的乐章,又仿佛一声号角,直把爷爷的灵魂从那墓穴里引向天空,引入那浩渺无际的宇宙。那鸡还是没有飞出之意,众人见了平生所未曾见,也不敢再乱催促了。最后,那鸡啄尽了井坑中的所有米粒,尾巴一翘,干净利索地屙了一大泡硬头屎,一个展翅扑腾,偏偏从那井坑靠山一侧的高高的土坎飞出,却不飞向那井坑缺口的山下。有人叫嚷:赶快捉住,等一下不在了。老姨公严厉地呵斥:“管它干啥?赶快做正事,回家时抱走得了。”

  

  公鸡的那五声鸣唱,依次对应墓穴的大致方位,正好是东南西北中,次序井然,绝无跳跃错杂,一声比一声更有力,一声比一声更接近那唤出朝日的希望。这样稀奇的场面,令所有在场的人,赞叹不已。甚至不少年过花甲的人,都十分佩服地说,活了这么一世,还是头一次看到。

  

  大家七手八脚把灵柩扶入墓穴,挖土,到附近扛来石头,垒坟。等大家垒好了坟墓,办完全部事务,回家的时候,天早已黑净,那鸡就静静呆在一蓬油茶树的下面,顺手一抱,那鸡竟没有丝毫挣扎,驯顺地被抱着回家了。

  

  俗话说“先生不看真地”,大凡做“先生”的人,为了保护自身,从来都不会给主人选择真正的风水宝地,万一碰巧选中了,也会在定方位的时候做些手脚,要偏离那么一点两点。然而,老姨公对我们家,完全不守这个底线。他所看的是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我至今无法知道,想来也无法验证。但是,过后不久,他老人对我母亲说:“幺啊,我给你们看了这个地,我眼睛要瞎的!”过后才年把,他的一只眼竟莫名其妙患了重疾,又没钱医治,竟至眼球脱出,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竟至双目失明!

  

  老姨公令“先生”们不能企及的法术,是治死人之“犯”。

  

  我们家乡以前总会偶尔出现一种令人恐惧的怪现象。有时人死后不久,就会发生大牲口接二连三无病而死的事,如果不及时处理,接下来死的,就是人。人们认为,那是“先生”在安葬死人时,“做得不干净”,那死人“犯”了。推想起来,也许就是死人的亡灵没有完全得到超度,或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犯阳间而作乱了。这种情况,再请原先的“先生”,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得请道行更深的重新处理才行。

  

  有一次,我们寨子就出现了这样的情况。一位四十来岁早年饱受其当土匪的哥哥毒打后来一直体弱多病的男人死了,经过“先生”超度等一系列程序,灵柩抬到了离村子不远的半山上的丛林中,因为没有葬期,就割了些树枝杂草盖了,人们从距离一二十米下面的包谷地边的小路走过,都还依稀可以看见那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椁。那木棺椁,盛夏火热的天气,过了十来天,都没有一丝臭味飘出,接着,两三天之内,村子里就死了两头大水牛。老人们断定,是那死去的人“犯”了。就只好去请老姨公。

  

  老姨公来了,叫上七八个年轻有力而又胆大的人跟着前去。直到那棺椁边,还是闻不到丝毫臭味。老姨公烧了香烛和纸钱,念了些人们并不明白的咒语后,叫人们把树枝杂草揭开,又往那黑乎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棺材上喷了净水。那其实只是一种普通的水,老姨公念念有词烧了三张纸钱,在火快熄灭时把纸灰化入那水中的一种东西。几个年轻人揭开棺材盖,还是没有丝毫臭味,分明看见,十多天在盛夏的烈日之下仅凭一些树枝和杂草遮盖着的棺材之中,那死去的人脸面丰满而肉色粉白,笑嘻嘻的,似乎比入殓的时候还要有生机。老姨公又念念有辞,再朝着那棺材中的死人,喷了三五口“净水”,非常自得地对旁边的人说:“小伙子们,你们看看,怎么样?”话音刚落,大家定睛细看,只见那死人的脸,从丰满而打皱,从打皱而塌陷,从塌陷而开始稀烂,面色从粉白瞬间变为死黑,阵阵恶臭直钻入鼻孔,越来越浓烈,令人窒息,人们赶紧盖上棺材盖。老姨公又念念有辞,再喷了些“净水”,那臭味渐淡,人们勉强盖上树枝和杂草才离开。

  

  过后,那棺椁里的腐尸味,阵阵飘出,弥满了那半山,哪怕是大人们,到附近的地方去干农活,都要绕道,绝不从那下面走过。直到再也没有了腐败尸味,人们才从那下边的小路上走,看那棺材,就不再有那种毛骨悚然之感。村里随即人畜平安。这足以证明了老姨公道行的高深和手段的老道!

  

  其实,老姨公治伤病,也有用药物的时候。所用的,大都是祖传的奇效的草药。

  

  这件事,是我终生都不会忘怀的!那是一九七三年夏,暑假刚刚开始。我在一次下午出去看牛的时候,为了避过村里那段牛屎牛尿搅和着稀泥浆的烂路,图懒便宜而骑到我们家那头小水牯的背上,刚出圈门,那家伙一趟狂奔,为了辟开那满是刺和禾麻(一种全身布满银白色带毒绒针令人被扎后皮肤过敏而生疙瘩的植物)的石坎,我身子稍一偏,瞬间就跌落在那烂泥中。晚上,左臂肘关节就开始肿痛,我不敢吱声。第二天照常做能做的活,只是动作稍有迟缓,第三天仍然做平时能做的活,动作更加迟缓。五六天了,我都还不吱声,然而,老人们的眼光,是躲不过的,父亲回来了,看着我无论做什么,都总是弯着左臂,动作完全没有平常麻利,很觉奇怪,一再追问之下,我才一五一十地坦白。我本以为,做了这样严重的错事,必然要赢得父亲的一顿毒打,殊不知,父亲没有像往常那样打我,而是一把把我搂入那无比宽大的怀抱,轻轻地揉捏着我那圆肿而有些僵硬的手臂。而后叫人赶紧去把老姨公接来。

  

  老姨公带上他自己配的草药来了,一看我的手臂,叹息着:“这么严重,怎么不早说呢?恐怕晚了啊!”轻轻尝试着把我那弯曲得近于直角的手臂拉直,我竟一声惨烈的嚎叫,老姨公得了一惊:我的伤时间已经够长了!于是又倒来一碗外公最喜欢的白酒,把酒倒在两手掌心,然后就着酒揉搓和拍打我那脱臼的肘关节,那揉搓拍打,从轻微而逐渐加重,从舒缓而逐渐急迫,从外表而逐渐深入切骨,直拍得发热通红柔软,再把我的手臂猛力一拉,“咜”的一声脆响,我一阵巨痛,一声嚎哭。老姨公看着第一次拉伸的角度,惊喜地自言自语:“嗯,还好,还来得及。”又再来第二轮的揉搓拍打和拉伸,疼痛稍减,我的嚎哭也稍轻。大约个把钟头,经过六七个回合,一碗酒都揉搓完了,我的手臂也几乎拉直了,老姨公自言自语:“差不多了,看来也只能这样了。”把带来的草药给我包了,用布缠好,手臂仍然弯曲成直角,又用一条长布片帮我把手臂掉在胸前。两三天后,又来给我换药。再过四五天,又来给我换药。换了三四次,我的手臂消了肿,换药的时间间隔逐渐延长。暑假快结束时,已不用包药,让我自己做手臂伸直的康复锻炼。

  

  直到我进入县城的中学读初三,慢慢锻炼到十一月天快冷的时候,我的手臂才伸到这样的程度:躺在床上,左臂平放着,手掌总要与床面有六七公分的距离。那是因为我误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脱臼的关节,骨头长了“肉节”的必然结果!我要能在一两天之内得到老姨公的治疗,手臂是可以完全伸直恢复原样的!从那时以来,我的左臂就始终保持这个样子,没有丝豪改变。值得欣喜的是,包括在农村挑重担,我都把左臂弯曲了钩起重担甩到左肩上,整整四十六年,其间也历经了多少风霜雨雪,都没有发生过左臂肘关节疼痛的情况,哪怕在二零零八年那样数十年难遇的冰冻严寒期间,也没有丝毫不适。每当回想起这些往事,我无论如何都忘不了用自己的医术和良药让我左臂恢复正常功能的老姨公!老姨公为人解除伤痛,这仅仅是一例。

  

  按理说,有这样的法术,有这样解除伤痛的医术和良方,只要适当收点费用,哪怕比别人略高一些,人们也会十分乐意,老姨公的日子也绝不会这样凄惨。

  

  然而,老姨公始终恪守他的准则——不收受难病痛之人的钱财,默默地奉献自己的所能。于是,他的日子就过得极其艰难了!

  

  老姨公的不幸以至于极其艰难,是早些年就开始了的。我大约十岁的那一年,临近过七月半的时候,老姨公唯一的儿子,我们的表叔,为了让家人能有肉吃,外出打猎,跌倒而滚下山崖,不幸遇难。不久,表叔娘改嫁,又过不久,大姨奶去世,那日子的清苦与凄凉,实在是难以言表。老姨公还是苦苦地把比我小四五岁的表弟拉扯长大,祖孙二人相依为命,艰难地熬过了十多年。后来虽说表弟长大了,但没有认真地读书,心智难开,又正当青春年少,总是在外面闯荡,根本不管家事。最后的几年,老姨公双目失明,不能上山砍柴,只能在宽大才显得更加明亮的大路边,慢慢摸索着一刀一刀修别人无从下手的藤刺来烧,红子刺(火棘)、倒钩刺、栽秧萢、阎王刺,甚至连十分硬杂而尖利的猫爪刺,都没放过,因为,放过了,就实在无柴可砍了,所以,两只手一次又一次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地被那些棘刺锥扎着,满手是那大小不一形状不同的僵硬而略为突起的包,要能放大来看,就宛然一片满是沟壑的原野上兀立着的无数山包。那衣服在饱经藤刺抓扯之后,更是支离破碎,根本无法缝补。吃的也是饱一顿饿一顿,热一顿冷一顿。进不了黑洞挑水,吃水就全靠我那表姑妈——老姨公的女儿一家。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姨公,是在一九八六年。初冬的一个赶场天,我买了菜,去到父亲的家里,父母亲正在问老姨公近来的情况,老姨公刚到不久。我尽量控制着内心有些异样的心情:“老姨公,你来啦。好久没看见你了。你还认得我不?”老姨公平静地回答:“幺啊,我眼睛看不见了,听说话,我还晓得,你是‘小云’嘛。你那手后来没有发吧?”哦,我的老姨公,你眼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心里却还看见我那脱过臼的手臂,担心是否复发!此情此景,此生此世,我要怎样才能表达对你的无限敬意,用什么才能回报你的恩德呢!

  

  然而,我还未及理清思路,老姨公,你就这样抛弃你的法术,抛弃你的医术和良方,也抛弃了你在生时的无限艰难困苦和无限悲惨凄凉,溘然走向了另一个世界!而我这一家,又远在贵铝二矿参加料理岳父的后事,未能送你最后一程!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我岳父去世,母亲和两位哥哥第二天到贵铝二矿吊唁,没等到岳父上山,就得到载着老姨公去世噩耗的电报,他们又匆匆赶回紫云。

  

  下面这些事,是过后我从当时在场的两位哥哥那里听说并得到父亲验证的,三十多年过去,依旧历历在目!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老姨公的灵柩停放在堂屋中,我的幺娘突然从旁边一间跳出来,一边追赶着我的表姑妈——老姨公的女儿,一边以纯粹老姨公的口气严厉地责问:“唵,我说你这个人,我在的时候,得你口好的吃,还是得你件好的穿啊?唵,我过哪样日子,你是晓得的嘛。唵,我在路边砍刺来烧,满手锥烂完,你不见啊?唵,你不管我的死活就算了嘛,我现在这个样子,你喊这些人来,乌啊当的,搞哪样鬼嘛,唵?”另一位年龄身材体力都和我们家幺娘差不多的姑妈,平时也爱施展些“法术”,看到这种情况,自以为凭她的法术可以平息下去,就烧了一碗“净水”,直到幺娘的前面,刚把那“净水”啜入口中,还来不及喷出,幺娘猛然一大巴掌,连人带碗当场打翻在地,被扶起来了双腿还在发着抖。另外三四个十七八岁二十来岁的小伙子,都是我亲戚中的一帮兄弟,上前去按捺,那力气之大,是幺娘平时怎么也无法抗衡的了,可就是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去。眼看着我那表姑妈被我那幺娘纠缠得不可开交,在一旁细看的父亲感到愕然的同时似乎也感到有些蹊跷,就走到我幺娘的面前,先用平时长兄对弟媳的口气说:“我看你平时不这样的啊,你这是怎么了?”幺娘全然不理,目光始终盯着表姑妈,一股劲挣扎着要扑向表姑妈。父亲只得用一种很谦恭的纯粹是平时对老姨公乞求商量的口气说:“这样看来,真是你老人了。你老人真是生气了。是我说啊,现在这样的情况,入乡随俗,这么多亲戚在,请得人家来了,不让人家做完,也不好交代。你老人看这样做行不行,等人家做完了,明天你先上山。过后,我们再安排时间,再请本家人来,按我们苗家的规矩,该怎么办,我们再给你怎么办,你看看,要得不?”“你像这样说嘛,还差不多哦!”话一出口,我幺娘一屁股坐到地上,还是先前那几个年轻人,轻轻松松把幺娘扶到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等到醒来,根本记不起自己先前做了些什么。

  

  那时,老姨公的遗体,还是安详地躺在那黑黢黢的棺材里,那棺材,还是静静地停放在堂屋中!

  

  其实,据我所知,表姑妈一家对老姨公,虽做不到最好,但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也是尽全家的心力了!

  

  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这种千奇百怪令人费解的事,是不是在说明,冥冥之中,总有一种天理?有的人,哪怕自己再怎样艰难,也会尽其所能,默无声息地帮助别人解除痛苦;有些人在生的时候承受着人世间别人无法承受也无法想象的苦难,总是默无声息,毫不抗争。然而,上苍总有明鉴,要用其独特的方式,提醒冥然的人们:承受了巨大苦难而造福别人的人,其精神,是不可泯灭的!他所受的苦难,不管用什么方式,上苍总要让人们知道!

  

  未曾目见耳闻的人也许不会相信,那么,我告诉你:我的老姨公,姓名:杨文仲,生前住紫(云)镇(宁)公路上距紫云县城约十三公里的“下寨”村,地基在那暗河入口“黑洞”的右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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