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人生道路的转折点

2024-04-30 杨德勇90 0M 0

  ——献给安顺师范专科学校

  

  我人生道路中决定命运的时刻,我的母校——安顺师范专科学校承载了我,让已步入成年而心智尚无限迷茫的我,看到了人生道路上的灯塔,矢志不渝,立足讲台从事教育教学近四十年。

  

  一九七七年秋,恢复高考的大好消息,如一缕春风,迅即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二哥把可以考大学的消息告诉我,当时的我,对读大学会有什么意义,一点认识也没有。只懵懵懂懂地抱着一种态度:有资格而不报名参加,那绝对是最丢脸的胆小鬼!至于报考了能否考上,可管不着,先报考再说。于是,专注于干自己的农活,连报名都没有亲自前去,而是让二哥代我报的,二哥一看公社里的其他十多人都报理科,怕我考不过他们:“报理科的人太多,我给你改报文科了。”彻底改变了我原先读理科的打算。其实,那一年,我们公社参加考试的,还都是报的中专呢。可是,我的复习只得改弦更张,另起炉灶,从头复习起文科来。

  

  还好,考试过后,已是入冬后的农闲时节,我和村里的一位同龄人外出做木工活,帮人家装大门,装了几天正在收尾的时候,他父亲骑着马赶到了,叫我立即回家,准备政审材料。我们把大门装完,又吃了晚饭,在月色笼罩着霜花的夜晚,赶回到家,连夜把相关的政审表格填好,天刚亮,赶到邻近而相距一公里多的滑石板村找大队的关支书写意见盖章,支书还没有起床,我焦急地等他起来,他哪里会写什么字?他弄明白我政审的意图和要求之后,就说:“你这个小伙呢,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还不相信吗?你写,读来我听,合意了我盖章就得了。”填好表盖了章,我又飞快地赶了一公里多山路,转到干水井村找梁副支书,副支书刚好挑得一挑水到家。我们又如法炮制,把表填完了,再送到公社交给相关负责人。

  

  一九七八年三月底,在大岩山中砍荒地的工地上,从公社开会回去的队长通知我,第二天去领录取通知书,我非常高兴,想到读书至少是在贵阳,因为,我所填的三所学校,都在贵阳,当时也没有听说省内其他地方还有大学的。

  

  殊不知,第二天到县城领了通知书,打开一看,是在安顺,顿感莫名其妙!

  

  后来的几天,干农活之余,卖了余下几个月的标准口粮,办了相关手续,一九七八年四月初的一天,在二哥的护送下,我第一次出了“远门”,带着行囊,从简嘎小山村坐上紫云到镇宁的班车,再从镇宁转安顺到学校。

  

  我们当时的学校,先前是安顺师范学校,又办过贵阳师范学院“社来社去”的安顺大专班,我们可是参加正规高考被录取来的,绝对不应该是先前的这两个学校,但是,到底叫什么学校,谁也说不清楚。

  

  管他呢,先开学再说。

  

  开学以后,先进行了一个星期的职业道德学习,其核心内容,就是以后作为老师要如何“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期间,学校领导一再耐心地说明当时的情况: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高考,需要读大学的人太多,而有限的大学满足不了这种需要,上级部门才这样安排,以后怎么办,总会圆满解决的。请我们一定要安心学习。然后开专业课,门类有“现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史”、“文学概论”、“文选和写作”、“哲学”、“中国古代史”、“中共党史”和“体育”,最后一个学期,又增加了“心理学”和“教材教法”。

  

  上了将近一个月的课,英语专业的才进校,因为生源不足,又从其他几个班动员些人去学英语,不管成绩如何,只要报名去就行,因为我们都是被录取来的,我们班就去了两三个。我当时想,自己连汉语都没有学好,去学什么英语呢?还是先学汉语吧。可是,后来的发展证明,我们当时的想法,太受局限了,如果当初选择学英语,现在的学业和生活状况都应该不会是这个样子。然而,现实中本来就没有如果!

  

  当时没有教材,不少学科都是靠自己记笔记,我们当时记笔记的速度是够快的,老师课堂上讲的,几乎都全部记了下来;有的学科是用老师自己写好然后用钢板刻写油印的讲义,包括这些学科所选用的大量作品。有的学科是从贵阳师范学院找来讲义,请印刷厂翻印,我们还轮流到印刷厂去完成了一些校对任务。

  

  学校还有一些农田,第一个学期,我们还有劳动任务,直接到稻田里进行正规的农业生产,插秧和薅秧,每次劳动过后,我们的双腿都会因水的感染生一种奇痒难耐的小疮,学校周边的农民叫做“鸭屎疙瘩”,而学校的医务室又治不好。再说,当时大家都非常珍惜那极其宝贵的学习机会,不愿耽误丁点时间,所以,同学们商议,强烈抵制那样的劳动。到后半学期,学校终于同意,我们不再劳动了。

  

  于是,大家都如饥似渴地拼命看书学习,没有课的时候,或者周末,就到附近的山头去背书。娄家坡水库前面的小山上,不甚茂密的树丛中,裸露着黑黑的岩石,天热了可以在树荫下乘凉,天凉了可以坐在岩石上晒暖阳,我们就常去那里背书。小憩放松的时候,看到一堆堆细小的岩石,便好奇地捡,小块的捡开了,露出稍大的,稍大的捡开了,露出更大的,搬开更大的,就是一条小石旮旯,里面依稀可见一些小白骨,是小孩子的。原来,附近农民们夭折的婴幼儿,都不埋坟,就放到山旮旯里,再用石块盖起来。后来,我们就换到靠近公路要高得多难爬得多的山头去背书。一天,一位同学突然从山上急匆匆跑回来,叫我们赶紧听新闻,不知是哪一位领导人逝世了,因为,他听到了哀乐。我们直笑得喘不过气来,学校的对面,安顺到镇宁公路的另一边,就是安顺火葬场,那是殡仪馆哀悼死人放的。有这样一些干扰,我们也很少到山上去了,就在学校的某一个角落或水库边上背。

  

  一到星期天就进城,逛书店买书。那时卖的好书极少,难得碰上一次买好书的机会。记得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十来点钟去到书店,正听说有好书卖。按照买书的程序,得先排队领票,领了票再买书,一次只能领一张票。于是,我去排队了,在书店后面一个小小的窗口发票,大家都怕得不到票买不到书,那排队,其实是忘命地挤。那时,我的个头还小,从后面往前挤,肯定挤不赢别人,我灵机一动,就顺着墙边挤向窗子,路程近而且靠墙不致两面挨挤,必然少费些力,这办法还真管用,三下两下就挤到了窗子边,拿了一张票,粗略地看了一下供书目录,买了一套《唐诗选》,余冠英先生主编的,顾不上翻看其中内容,装进帆布挎包,抓紧时间,又挤第二张票。头顶上压的手臂太多太重了,又有些饥饿乏力,竭尽全力直挤得满头大汗,手死死地拽着窗框不放,到得窗子边,用脚登着墙向后撑,把别人撑离窗子,撑出自己冒头的空间,那一撑哦,竟累得连气都几乎喘不过来!再把头抬到让窗子里面的人可以看见:“我要一张票!”拿到第二张票,又买了一本《宋词选》,胡云翼先生主编的。顾不得饥饿,又去挤第三张票——可是再没机会了,票已发完,不少人还在为拿不到票而万分遗憾地慨叹。

  

  回到学校,刘欣弘老兄一看我这样惊喜的收获,怎么说也要分我一杯羹。我那两本书,是几乎拼了性命得来的,哪里舍得?可是,老兄就是死死纠缠着,任我怎么赖也不放,最终,我只得强忍万分不舍,权衡了半天,把我那心爱的《宋词选》给了老兄,宛如把像筷子一样不可分割的两兄弟迥然分成两家!直到现在,我手中的宋词选本,都没有一本是称心的!

  

  那时最大的乐趣,就是看露天电影,《刘三姐》、《五朵金花》、《阿诗玛》、《一江春水向东流》、《柳堡的故事》等一大批经典的电影,就是那时看的,其中经典的插曲,一直唱到现在。学校怕影响同学们晚上学习,电影放得少。离学校不远,在公路转向学校的地方,有一个地质大队,每个星期要放一两场,我们学中文的,也把看电影当成学习(本质上说那也是学习),好事的罗吉洪同学一吃过午饭,趁散步就去打听晚上放什么电影,竟成了我们公认的“电影消息”。那电影,不用挂银幕,直接投放在一壁大大的白墙上,看起来非常过瘾。记得有一次,电影放到中途,下起了大雨,那幕墙上电影画面的底下都明显地看到雨水流淌了,人们都还不愿散,直到最后雨下得太大,伞遮也无法保证电影机不被淋,才停下来,人们才依依不舍地散去,还急切地盼望着第二天再来。

  

  还有一种乐趣,就是到水库上去。我们先前就听说,学校一位很有名的吕老师,因为游泳被水草缠住而未能生还,所以,我们很少游泳。洗衣服洗被子,是最方便的了。洗衣服,在岸上搓好了,站在岸边漂洗就行;被子大了,在岸边漂总要被水底的淤泥弄脏,我们就脱了衣裤,把被子拖到水里游上一通,就漂洗得干干净净,真正的一举两得。

  

  有一次,洗了被子,我说一定要把被子钉好了睡觉。结果“电影消息”报告晚上有好看的电影,同室的卢永康等四位老大哥就劝我去看电影,为了表示自己说一不二,我说无论如何都不去。老天爷似乎有意帮助他们,临近天黑的时候,寝室偏偏就停了电,他们更劝我去看电影,我还死赖着说不去就不去。他们都看电影去了,我苦苦思索着黑夜里钉被子的办法。凭经验,先摸索着在床上把被子按里子、棉絮和面子的顺序铺好,理顺,把里子的边盖上来,逐一摸着确认盖过了面子,折好边角的对角线,可是,无论如何都穿不了针。我呆呆地看着窗户透进来的模模糊糊的路灯余光,才猛然想到路灯是亮的,这才到路灯下面穿好针线,再回到寝室钉被子,钉完一边,再去穿第二根线,直到摸索着把四边都钉完,寝室里没有灯光,无法看书,索性睡它一个早觉,睡在刚洗晒之后洁净而蓬松的被窝里,内心的那种舒适、满足和得意,自不必说了。

  

  四位老大哥看完电影回来,摸进寝室,听不见我的响动:“噫?这家伙,真的钉好被子睡觉了?还不能小看他哩。”我并未真正入睡,可也不答话,想多听听他们都会说些什么。从他们谈话里的些许佩服中,我第一次深深地领悟到了“说到做到”的实在意义。从那时起,我就不随便说要做什么,一旦说了,就必须做到。

  

  第二天起床再看,那摸黑钉的被子,完全不比以往的差!

  

  知识和能力方面,老师教给我们的,让我们受益匪浅,受用终生。说起来,有古代文学和古代语言文字方面传承我们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有现代文学发展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探求真理救国救民;有文学创作和文学鉴赏方面的语文来源于生活;有做人的严谨、踏实和淡泊名利;有工作方面的,当老师是一种事业,既要教书又要育人。忘不了的一个细节,就是袁本良老师用粉笔写黑板字,总是从大的一端开始,让字的笔画始终粗细均匀,保持一种秀丽的美感,这可是让我们受用终生的。本来,大名鼎鼎的钱理群老师是马上就上我们现代文学课的,我们哪会料到,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大学鲁迅研究的研究生。他赴北大在即,顾不及到教室为我们上课,可是,我们都不想失去聆听他教诲的宝贵机会,又因为他的房间容不了全班,我们只得分批去请他点拨。钱老师那关于鲁迅《野草》中“院子里两棵树”三言两语的点拨哦,为我拨开了眼前的重重迷雾,让我依稀看到了鲁迅作品里那一片辽阔而深邃的天野!于是乎,我一到工作岗位,学校不顾我只是专科水平且无教学经验,让我试上那高中课文:鲁迅先生的《记念刘和珍君》!我竟无所畏惧,上完了,还得到了学校领导和老前辈们的好评。

  

  时间过得飞快,我们要学的东西确实太多,转眼就到了最后一个学期,先前说要实习一个月,后来才安排了试教,每位同学抽一篇课文,在班上模拟上课,我抽到的是时任党中央主席华国锋的《贵在鼓劲》。我们试教过后,就取消了预先安排的实习,学校的说法,一是不再浪费我们的学习时间,二是我们试教的效果很好,完全可以直接走上教学岗位,没有再实习的必要。

  

  就这样,仅仅一年零三个月,我们的专科就算读完了。离开学校的时候,因为学校名称和类属都未及确定,我们连毕业证书都没有拿到。

  

  我们就凭着那短暂时间如饥似渴学习的收获,从容地走上了讲台,也从容地走了自己后来的人生。

  

  当了几个月的老师以后,学校终于通知我们,教育部已经批准学校成立,去领毕业证书,于是,“专科”就成了我的第一学历,“安顺师范专科学校”就是我走向后来四十年人生道路的转折点!而《毕业证书》里面那大红底子烫着金字的两页,一直鞭策着我,永不褪色:一页是毛泽东手迹的“为人民服务”;一页是“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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