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则思变,这是人们求生的必然法则。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在我们那样的家庭,一家十几口人,老的老,小的小,父母亲在外工作,一个月工资还不足40元,家中没有人参加生产队劳动,全部口粮都要靠父母的工资支付,还有衣服鞋子、食盐、煤油、买农具和家用工具,一分都不能少的,轮到我们读书的费用,几乎没有了,好在党和政府对我们贫困之家有扶持政策,每个学期的学杂费,都减免了,可是那书费和本子、笔墨的费用,是不能少的,怎么办?
穷则思变,得自己想办法,寻道生财。但是,在我们家,就我们来说,哪怕再年幼,生财无论如何都不是正业,绝不能耗费全部精力,只能在完成能直接帮助家务的看牛、割草、砍柴、打猪草等的前提下做。
早年还没有力气上山砍柴割草的时候,我们就捡桃子壶(核)敲桃仁卖。那桃子啊,果大的往往没有仁。我们家院子中正好长出一棵桃树,每年要结百来斤,果实只有汤圆大小。长在树梢的光照充足,白净的绒毛泛着红光,非常好吃,却摘不到;能照些光的,长得白白净净,酸味十足,只能勉强吃下一个两个;更多的长在背阴处,阳光照不到,白里泛绿的绒毛上总散布着些圆圆的小黑点,还来不及成熟就自己掉到地上了,我们眼看着一地的桃子,觉得可惜,捡起来掰开一看,里面全是一种类似红糖做的汤圆芯的烂浆,那是长了蛆虫被吃而成的,我们把它叫做“糖包芯”。我们把那桃子捡起来,掰开取出桃子壶,洗干净,用棕片做的“口袋”装了掉在火炕上晾干,到吃完桃子的时候,再把那桃子壶一个一个敲开,要里面的桃仁。
那敲桃仁就是极有趣的事了:左手两个指头夹着桃子壶放在比较平整的石头上,把那两瓣硬壳结合线最突起的部位露出来,作为着力点,右手用柴刀背敲。用力轻了,敲不开;用力重了,又要敲烂桃仁;桃仁被敲破烂了,供销社又不收。那时我还小,没有经验,哪怕挥舞着柴刀比了两三次,可是用力敲下去,总不在着力点,桃子壶跳开了,一刀背就敲在两个指头上,那疼痛哟,不出血的比出血的还要难受,一季下来,手指头总要敲伤几次,伤了歇,歇几天伤好了再敲,断断续续个把月下来,才把所积的桃子壶敲完,却从来没有够那一斤的量拿到那七角二分钱,能得到五六角钱,也就喜笑颜开了。
紫云到镇宁的公路修通以后,养路需要石砂,就只能发动公路沿线的人敲。粗些的一方还不到三块钱,细些的一方三块五左右。大人们忙于农活,根本没有时间,只有我们,在放学后而家里又没有紧要的活可做的时候,就到公路边去敲砂。先买来比大拇指稍大些的小钉锤,又从村子边上的树林中找来合适的油茶棒做了锤把,到路边把最邻近的松动的石块聚集拢来,再慢慢敲,不松动的大石块,得用八棱的大而重的“八磅锤”先打破,我们没有力气挥动那八磅锤,只能找自然松动的石块。但是,动作慢了找到的就少。石块聚拢以后,再选一块合适的垫在下面,把其他的放在上面敲,先把大的逐步敲细,再用两个手指头夹着敲到大小符合要求,于是,左手的两个手指头总是不断地被敲伤。就这样,忙的时候干别的活,闲的时候敲一点,要累积几个月,到有人来收方的时候,再用薅锄把那一堆不规则的砂堆成规则的长方形,便于量长宽高的数据,按立方计价。但是,有的人会造假,把没有敲过的大石块藏在砂堆里。收砂的人后来知道有这种情况,看到堆好的,都要先把砂堆翻过,检查看里面是否藏大石块,然后再堆成规则的长方形。砂收完后,还要报公路养护部门,等了个把月才拿到那一锤一锤敲出来的辛苦费。
后来能上山砍柴割草了,就顺带着剥构树皮卖。那构树,在我们山区,几乎随处可见,碰到一棵构树,砍下来,树杆就是柴,树皮却是造纸的上好材料,供销社专门收购的。在它生长的时节,皮很好剥。每天上山砍柴,运气好的时候,总要碰到一棵两棵,把皮剥下来,按照合适的尺寸折了捆成把,一把把绑在柴上扛回来,放在屋檐脚阴干,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就扛到供销社去卖,一捆二十来斤,不剥表皮的几分钱一斤,可以卖一块多,要有闲暇,刚剥下来的时候就把表皮去掉,纯白的,一斤要卖一角多,一捆就可得两块多钱了。开春后一季的积累,也够卖一两次。那去除表皮,是要多花时间的,“大忙”的时候,还顾不上。树长老了,就剥不下了。
记得何首乌藤的收购价,早的时候是七分,几年后提到一角。我们扯何首乌藤卖,也是经常的事。比起剥构树皮,这不受季节的限制,但却不是砍柴和挣钱一举两得的事,必然要浪费做正事的时间,所以,大人们也不是很支持的。好在我们总能一大捆柴份量不少地扛回来,总能让大人满意。那何首乌,到处都是,但是藤符合要求的太少。最好是悬挂的,藤体通直,扯起来简单,卖相也好,比筷子粗些的最好,通红的表皮下,龟裂的细缝中透出真皮的鲜绿,看着就有一种美感。但是,藤总得缠树,很多都是缠绕在树上的,弯来拐去,慢慢清理,一圈一圈慢慢解,那就更耗费时间。比拇指粗的,龟裂的表皮太厚,太黑,以致收购的人不认识,一边骂我们“扛大干柴来,让我拿去煨猪脚吃啊”,一边恶狠狠地把那太粗的抽丢,我们捆得太紧,他竟抽得满头大汗。不管怎么说,碰不上,只顾砍柴。碰上了,一次一小把,长年累月,一年总可以卖他个三四捆,一边卖,一边供给学习用品的消耗。
金银花盛开的时候,在山路上,你老远就可以闻到那清新的香味,走近一看,一大蓬,黄的金黄,白的雪白,同一棵藤开着两色花,煞是可爱。也是一种比较贵的药材,几块钱一斤,但是季节性太强,而且毛多肉少,一个盛开的季节,要碰上了,就可以摘它个三四次,拿回来还要耗费柴火蒸了再晒干,稍不注意受潮发霉了还不行,辛辛苦苦弄一季,总凑不够一斤的量,也就拿不到那诱人的几块钱。
枇杷叶是止咳药物的好素材,一毛钱一斤,看来是很实惠的。但是,枇杷树大多是人家种植的,野生的太少,生长又慢,在山中,总被长得快的树抢了光,长势不是很好,巧遇了一两棵,摘半天也得不了多少。把很短的草如苞谷壳之类捆成一大捆,是非常讲究技术的,哪怕长年在农村干活的,不少人也做不好。那枇杷叶又短又光滑,费尽力气捆了,从山上扛回家,一路上跑跑跳跳,几经折腾,半路上也会散掉几次,又得一片一片捡起来再捆。这样翻来覆去弄,费时费力,那叶片背面的绒毛飞散开来,被吸入鼻孔,总让人觉得不舒服。公社的供销社又不收,还得挑到三十多里外的县城去,所以,我们也只弄过一次,三十来斤,也就得了三块来钱。
其他的一些药材,黄姜、何首乌、天门冬、百部这些,不能与正业兼顾,我们只能在不能做正事的时候,算好了投入的力气、时间和预期的收获,才挖一两次。百部,我们又叫“九重根”,主要是挖它地下呈放射状散向四边生长的块根,二角五一斤,够高价了。但是,你要正找,未必找得到,无意中,倒可以在路边或者林下发现,藤越粗叶子越多的,根就越多,找到那藤比筷子粗的,并且长在树木不多土质宽厚疏松的地方,那一棵就可以挖到半背篼。但是,那半背篼的根,背回来洗干净,还要蒸了再晒干,因为有毒,蒸过后还要花大力气把用具清洗干净,又是一大麻烦,晒干了也不过几斤,只能卖到一两块钱。
这些,虽说都是花不少力气做,只得到点零散钱的事,但是,我们在当时,只要能卖得一块两块,哪怕几角,也总比一分得不到要好得多。
最难忘的一次,是在外公的指导下,找了两包兽药。记得那是读三年级的时候,课程内容增加了学珠算,必须用算盘。家里本来有一架9档的小算盘,除中间的档是小竹棍外,全是塑料的,从大姐经大哥用到二哥,有时不免抢来抢去,到我需要的时候,早已散架不能重装再用了。我们一再请求父亲,再买一架,可是,无论全家人怎么说,父亲就是不同意。在父亲看来,家里的每一分钱都是那么金贵,已买了一架不好好使用好好爱护,就没有任何理由买第二架。眼看着我的算盘学不成了,在无计可施的时候,正好村里一位被派出去赶马车为生产队“搞副业”找钱的人,来找外公,说马没有力气,请外公找药给补一补。外公接下以后,假装说自己懒得跑路,让我去找那药。其实啊,那是为天有眼,通过外公把那成长的机会赏赐给了我。按照外公的指点,我到靠近水边的潮湿之地,找到了那种野草:藤蔓匍匐于地,指甲盖大小的叶片,油绿而厚实,两两相对而生,我看周围没有人,扯了一大把回来,小木板凳翻过来切细碎到不能辨认了(怕人家认得而泄露了我们的家传药方),再用一张废纸包好,送上门去,又专门交代了怎样按量拌在草中喂养,拿到了两元钱,那找到大钱的感受哦,经久未能忘怀!过了一段时间,按照人家的需求又找了第二包,得到了整整四元钱,终于可以去买那算盘了。到商店一看,太短小档位少的,不结实,先前散架的就是例证;长大而档位多的,通常是专业会计人员用的,背着上学不方便,再说也昂贵。寻思半天,看中了这样一款:十三个档位,木头做的,边框的四角、边框和中梁的两个连接处,都包了宾铁皮,其中的两个档,还是锃亮的铁棒,扎扎实实地铆在边框上——那应该是不会散架的了!三元零八分,又在我那四元钱的范围,买下!在回家的路上哦,几次细细鉴赏,几次轻轻抚摸——那一颗颗圆圆的珠子,油油的黑漆闪闪地发着乌亮,那内心的喜悦,至今仍无法言表!
有了自己买的算盘,就不能辜负,就得认真学习,于是,我学业中的珠算,哪怕仅仅在三年级的时候极为肤浅地学了点鸡毛蒜皮,但也算得是根深蒂固的。后来高中毕业回到队里参加生产劳动,有一位老兄,还专门向我学珠算,那时的讲解,绝对不像今天当了几十年教师这样做到明白易懂,但是,他还是学会了不少。虽历时半个世纪,珠算的一些口诀,还没有忘记,还在受用。比如“六退一还四下五去一”,应该不会有太多的人能够知道其具体做法,那是一种算法联动——个位档是“一”至“四”的数,要减去“六”,就得向十位档借“一”,于是,就得先减后加:借“十”减“六”,个位档必须计“四”,就是“六退一还四”;因为个位档原有“一”到“四”的某一数,得完成所余之“四”与原有之数相加,就是“四下五去一”,最终结果也就不言自明了。
那架算盘,后来还供弟弟妹妹们沿用。
父亲是通过自学才会使用算盘的,对那算盘也特别钟爱。每当我们家需要计算的时候,父亲都会拿出那算盘,潇洒地一挥,上下珠全部离梁——那可是珠算中最难学到的一项基本功哦!然后再慢慢拨珠计算。父亲在最后的几年,脑血栓导致老年痴呆,其他事都记不清了,就是还能用算盘来核查他的医药费。
几十年来,母亲每当和我们回忆起一家人那些艰难岁月的时候,都必然要细述那算盘的来历。在我们一家的生活中,那已是一种极其宝贵的自食其力的象征了!
生财有道。说起生财,以分计,以角计,顶齐天是以元计,这算得了什么?但是,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在我们那样的家庭,在如此细小生财的过程中,我们得到了一种道,那就是,生存之道——自食其力,做人之道——对于人来说,应该还有比金钱更宝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