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春天,W县拖拉机站招收了一批新学员,其中有两位女学员,很引人注目。那时候边疆姑娘少,尤其是我们偏远的拖拉机站,更显得稀罕。
L身材壮实,红脸庞,大眼睛,剪发头,像宣传画上的铁姑娘,还是站上少有的共青团员。她不久当上了材料保管员。由于工作关系,我跟L常有交往。
Z个头高些,一双大眼睛,两根麻花辫,说话轻言细语的。她分配到修理车间学修理,认真细致,进步很快,受到吴师傅的表扬。也是湖南老乡。一次我到乌市出差,她叫我到某工厂给她的原同事捎个东西。她随姑姑离开湖南老家到乌市,在那个厂工作,前两年被精简下放了;又随姑姑姑父(都是军转干部)来到B州,先在州农机厂当学徒,后又分配到商业局当理发员。她说,我不想学理发,就来这里了。
后来我又去乌市出差,她特地托我给她捎一件紫色绸布短袖衫,结果因为工作忙,我竟然忘记了。——好在她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搬宿舍的时候,她也在场,看到我床下的大樟木箱很沉,就说,“程技术员的箱子这么沉,装的什么宝贝呀?”我答:“有什么宝贝?就是我家留下的一些书呀。”她感叹道:“到底是大学生,这么多的书。”
有一回我到州城出差,她特地托我到她姑姑家去取一样东西。她姑姑热情地接待了我,还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番。
有一次在集体宿舍只有我们两人时,她一边低头织毛线一边低声说:“如果给我三百元,我可以把家里常用的东西都买回来。”——她说这样的话可能是在表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以拉得很近。可是,我当时却认为,她这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因为那时《中国青年》杂志和《中国青年报》都说“金钱是万恶之源”。
过了一段时日,她到我们宿舍,趁没人时,又轻声说了句:“如果给我三百元,我可以把家里常用的东西都买回来。”——再次证实她小资产阶级情调太浓,不合时宜。
后来又听人说,她在州农机厂当学徒时,因为跟电工师傅有“麻达”(1),被处理到服务行业学理发的。——尽管这明显只是流言蜚语,Z还是淡出了我的视线。
L一直兢兢业业埋头工作,把库房里的零配件、材料整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对生产在第一线的职工服务热情周到,得到大家一致的好评,在年终被评为“先进工作者”。——果然是共青团员,思想红,工作好。
过春节的时候,站部给每个职工5公斤大米、2公斤大肉(2),我悄悄地拿到库房转送给她。推说自己住集体宿舍吃食堂,又不会做。她委婉地拒绝了。——这使我对她更为敬重了。
这事过后不久,我给她写了封短信,对她表达了爱慕之情。表示今后要向根子正、思想红的同志学习,有利于自身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意识的改造。
我把短信折成纸条,在工作时从保管室的窗口递给她之后匆匆走了,心却紧张得砰砰直跳。
不久,她也借工作递给我一封短信,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职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我们首先要在工作中做出成绩来,然后才能考虑个人问题(3)。——那时《中国青年》杂志和《中国青年报》也是这样告诫年轻人的。
这说明她并没有拒绝我,而是要求我努力工作做出成绩来。于是,我更加努力地投入工作。
那时谈恋爱多不是公开的。
从此我们不时地互递信件。
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终于取得回报,我主持制作改装的“犁—耙—播—耱”和“耙地—筑埂—播种—耱地”等复式作业机组取得成功,全县秋翻秋播取得好成绩。为此,我写的新闻报道《突出政治工作实行机农结合大搞复式作业W县秋播工作进度快质量好》在《新疆日报》得到刊登(4),当胡书记在全站大会上宣读这篇文章时,我看到L不时向我投来赞许而深情的目光。
会后,L悄悄对我说:“等‘四清运动’结束,我们的关系就可以定下来了。”——我真是大喜过望。
那时“四清运动”,即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的政治运动已经在站上开展两年了,陆续批判了利用工余时间给他人焊盆焊锅修钟修表“发国难财”的高师傅、批判了账目不清的姚会计、批判了当过国民党军医的张医生等。我心里想:我刚离开大学,“四清”应该没有问题吧。
1965年11月的一个夜晚,我约L单独会面,告诉他我将要到乌市出差一个多月,并向她倾诉衷肠,激动之下张臂想要拥抱她,被她委婉推拒,——我依然理解她、敬重她。
我到乌鲁木齐参加了自治区农业厅举办的“拖拉机不拆卸检查研修班”的学习后,又参加了自治区农机工作会议,我站在会议上受到表扬,被评为全自治区六个先进站之一。
出差一个多月回到站里,我还没来得及跟L照面,又恰恰轮到我“洗手放包袱”,——“四清运动”要求每个干部都要在本单位的干部职工大会上,把自己在政治上、经济上、组织上和思想上的问题都谈出来,向党交心,并要得到与会干部职工的通过,才算过关。
我走上讲台,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讲稿,认认真真地照着唸,偶尔朝台下扫一眼,发现L一反常态,总是低着头,不像往常我在大会上安排生产任务、讲解技术问题时那样,不时向我投来灼热的目光。
我首先谈到我的父亲在年被定为“右派兼历史反革命”(5),我随即向组织表示跟他划清界线。由于党的“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和“重在表现”的政策,我才能在当年考上大学,受到党和人民的培养。
接着谈到,大学毕业后我响应党的号召,到边疆到基层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我来到边城拖拉机站,先当上了一名拖拉机手,在生产第一线跟工人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在职工评论时,我受到一致好评:“程技术员跟大家一起,在公社生产队开荒、犁地、播种、收割,没有一点大学生的架子。”“程技术员能及时排除机具的重大故障,说明他是一个有真才实学的大学生。”“程技术员主持改装的播种机组,受到各社队的普遍欢迎。”“这次我们拖拉机站在全疆评得先进,程技术员是出了力的。”
主持大会的褚秘书见状,走到台前,大声说:“今天是程技术员洗手放包袱,不是评功摆好,今天的会就先开到这里。”——我的“洗手放包袱”算是通过了。也就是说,我在“四清”运动中过关了,如此顺利还是出乎我的意料!我情不自禁地向L投去兴奋的目光,她却并不看我,脸上反而是阴沉忧郁的神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不管怎样,我在“四清”运动中过了关,也就是说,我在政治上、经济上、组织上和思想上是清白的,是一名合格的革命干部。
——按照她的说法,我们的关系可以定下来了。
我急不可耐地在傍晚约见她。她在路口等着,见我走近,别过脸说:“你为什么不早说你父亲是‘反革命’?以后别来找我啦,我们就此一刀两断!”说完快步走了。……
“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呢?”我惊惶而空洞的声音迅速消失在黑暗中了。我还想说什么,却突然感到胸闷气憋发不出声音来,跟小时候踩断了树枝从树上摔到地下,动弹不得也喊不出声的感觉一样。
许久以后,我终于得知,1965年冬我去乌鲁木齐出差时,“四清”运动中组织上派人外调了我的有关档案,于是就有人议论我父是“反革命”,参加过国民党的特务组织,可见我是个隐藏的阶级异己分子云云。
在接踵而来的WG风暴中,我被打成牛鬼蛇神后,在批判会上总能听到L尖着嗓门批判我是“国民党的孝子贤孙”、“反动技术权威”、“资产阶级精神贵族”等等。
又过了许久,我得知L的父亲也有历史问题:早年曾参加革命,被“4▪12”事件吓破了胆,当了逃兵。
丘吉尔说:“一个人三十岁前不追求乌托邦是没有良心,……
”
我那时才二十五岁!追求的是真正的乌托邦爱情:脑海里尽是学校里灌输的乌托邦理想,报刊杂志宣传的正统观念,宣传画上红脸庞大眼睛剪发头的铁姑娘;纸上谈兵一年多……
这乌托邦爱情,遭遇到阶级斗争雷区中的一颗“家庭出身”的炸雷,就灰飞烟灭了!
注:
(1)“麻达”,新疆方言“问题”之意。
(2)那年月居民凭粮票、布票、肉票等购买生活必需品;过年过节特供一些细粮、肉类等。
(3)“个人问题”是那时“婚恋问题”的统称。
(4)《新疆日报》1965年9月18日刊登了该文。
(5)后来我父得到平反改正。接着,我的父母解放前在上海加入民革,并参加中共领导的地下革命活动,得到确认,随即办了干部离休手续。